宮花寂寞紅,二
英芙午睡起身, 尤覺懶懶的,半閉著眼聽雨濃說杜若。
她已快要臨盆,肚子大的很了, 一舉一動無不小心翼翼, 叫人搬了橫榻擱在前廊下躺著,身上紫綃翠紋裙上係著寶藍色的宮絛,在閃爍的日光底下閃著幽微深沉的細碎光亮。
許是快生了的緣故, 英芙的身體一反常態, 老喊燥熱, 才四月下旬已叫人把冰放在跟前,隻沒用風輪去吹涼氣兒。
“這麽說,她還是懂事兒, 不曾拿喬。”
雨濃緊緊皺著眉頭埋怨。
“杜二娘自家沉穩, 架不住咱們這位爺硬要給她臉啊。”
“不就是帶了個丫頭進來嘛,多大點事兒。她畢竟是差點做成了正妃的人, 即便高傲些, 也在情理之中。”
英芙渾然不以為意。
“再者說, 他將仁山殿守得鐵桶一般,我連瓢水也潑不進去。如今有了樂水居, 倒是能多個想頭。你呀,越來越小氣了。”
“哪兒這麽簡單!”
雨濃白她一眼,便將方婆子帶著杜若去仁山殿遇見長生一節說來聽了。
風驟站在門邊撥弄缸裏養的荷花, 莖葉亭亭玉立, 剛結出兩三個小花苞,帶著細巧溫柔的粉色, 聞言奇怪地問。
“王爺不是不準女眷未經召喚去仁山殿嗎?長生竟這樣討好她?”
雨濃沒出聲。
春夏之交, 陽光燦爛而不熾熱, 照得室內綠影重重,投下密密匝匝小爪子似的影子,窗外繁花似錦,空氣中回蕩著紫藤與瑞香醉人的甜蜜。
英芙看她一眼,也不問,隻伸出手對日光比著,眯眼看纖纖十指上才染的深紅蔻丹,白裏透紅,宛若少女嘴唇上那點玫瑰胭脂。
雨濃越說越氣。
“還有呢。方才長生打發人來說,才與崔長史商量了,要開牆動土,新修兩條長廊,從仁山殿通下來。往西的一路到佛樓跟前就完了,人還是照舊從西便門出入。往東的那條……”
風驟正瞪著眼聽雨濃說,橫榻上傳來一聲咳嗽,英芙歪在榻頭上,頭側向旁邊去,獨肩膀輕輕動了動。
雨濃收斂了橫生的怒意,調整下情緒,溫聲繼續。
“往東那條要越過佛樓,從上頭通過去,直修到樂水居跟前。”
英芙動容,視線調過來,幾不置信的問。
“從山上頭修長廊連下來,得多長?再越過佛樓去,那不是連佛樓上都得額外加工程,墊地基?”
“可不是!”
雨濃按捺不住,重又提高了音量。
“奴婢也是大大吃了一驚,長生偏說的輕飄飄的,說毛估估,西路大約有個三十來丈就夠了,工程不大。倒是東路,要勻著修,不能叫坡度時大時小,害王爺崴了腳,還得先估算兩處落差,指不定在佛樓東邊兒先起座土坡,好淩空架設飛廊,間中連接處還要修造角樓。”
“那成什麽樣子了!”
英芙又驚又怒,愕然大聲道。
原來長安城裏的建築規模,除開太極、大明、興慶三座宮宇之外,隻有佛教寺廟最為氣勢磅礴,核心殿堂被廊廡環繞,廊廡兩側設門四通八達,或以巷道與東西院落相連。除此之外,舉凡皇子、公主、親貴們的府邸,從前也有占地廣闊如長寧公主府,近一二十年來,因為聖人管治嚴明,再無人敢大興土木,修建複雜奢華的院落了。
倘若當真如長生所言,從仁山殿至樂水居以一道飛虹通達南北,就等於是徹底打亂了如今忠王府裏,前宅後院壁壘分明的格局。
到時候無論是李璵還是杜若行走其上,都是踩在她這個王妃的頭頂了!
英芙怒不可遏,猛地站起身厲聲道,“他敢!”
雨濃冷笑。
“長生說這活兒是眼下府裏頂頂要緊的大事。就這一兩個時辰的功夫,外頭書房的師爺連草圖都畫出來了。還說呢,倘若要架設飛廊,名字都是現成的,就叫‘渡鶴橋’。”
“孤雲將野鶴,豈向人間住?”
英芙回過味道,心頭酸意衝上喉嚨,登時化作千鈞怒氣,激動地重重拍打在廊柱上,震得頂上灰土噗噗而下。
“我這裏便是人間尋常,她那裏倒是天上美景?哼!”
雨濃道,“奴婢一時嘴快,問這大興土木的,得花多少錢?”
英芙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幾句吸引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隻聽雨濃憤憤道。
“長生那蹄子竟然乜了奴婢一眼,洋洋得意的說,三五千貫算什麽要緊,萬萬不能委屈了杜娘子!”
英芙驟然回神,蹙眉問,“她受了什麽委屈?”
“奴婢打聽了。上午方婆子帶著杜二娘走那兩道青石板階梯上山,道旁灌木甚多,把她的繚綾外袍給勾花了。”
英芙疑惑。
“就為這個?”
“繚綾不易繡花,她那件上零零落落繡了幾朵合歡花,奴婢瞧著挺少見的,比上回楊家四娘那條裙子還好看些,平白勾壞了,大約心疼的很。”
雨濃頗為不齒。
“這些嬌媚作妖的小娘,王爺不在家,對著個下人也能哼哼唧唧的。”
英芙抬眼盯著雨濃看了看,撫著肚皮低頭想一回,起身回屋,在妝台底下拉開一個烏漆木盒,尋出銀剪。
案上擺著一盆結滿了碩大紫紅花苞的芍藥,她左右比劃,隨手剪了一枝半開的芍藥,足有拳頭大小,重重疊疊的濃豔花瓣累累欲墜。
她將花朵插在雨濃鬢間,端詳片刻,徐徐向風驟道。
“你們幾個先出去。”
風驟忙帶了院子裏侍候的七八個人退了出去。
雨濃不明所以,茫然的瞧著她。
“我不是問長生為什麽修回廊,我是問你,為什麽成心叫杜二娘去走那條路,勾壞她的衣裳。”
雨濃嚇了一跳,忙蹲在英芙腳下,“奴婢,奴婢不曾成心啊。”
英芙見她還不肯改口,沒好氣兒的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嗤笑了聲。
“我還不知道你?”
反正四下也無別人,雨濃索性一扭身坐在地上,弓著背,將頭抵在英芙腿上。
“奴婢是覺得這個杜二娘太貪心了,什麽好事兒都不肯落下。前後騙了你兩回呢!頭回來詛咒發誓不肯與人做妾,一轉臉見有高枝兒比誰爬的都快。上回賴著你和楊四娘搭上永王,步子太大扯著了,沒搭上,竟還不足,轉臉又看中了咱們王爺!知道楊四娘那條裙子在日頭底下好看,她也弄這麽一件繚綾,她穿給誰看?得虧王爺不在家。”
她扭頭對上英芙的眼睛。
“奴婢氣不過,她算個什麽東西,還敢繡合歡?!”
英芙眨眨眼,太陽曬到臉上,又熱起來,她扶著後腰艱難的稍微翻了翻身,避開刺眼的陽光。
“你老是這麽著,我還不如把你送給王爺開了臉。”
雨濃張大嘴瞪著她,連連擺手。
“你!還要怎麽詛咒發誓你才信人家沒有這個心思?”
英芙看她急了,有意給個教訓,慢條斯理的問。
“你若不是心裏放下了王爺,為什麽處處比我這個正房娘子還能吃醋?”
雨濃舉起左手三根手指,認認真真地發誓。
“奴婢十二歲就打定了主意要侍候你一輩子!咱倆打小秤不離砣,憑是再好的東西,有你一份便有我一份。是你說的,咱倆的情分比親姐妹還要親些。”
英芙伸手捉住她的手指,包裹在掌心裏。
“我知道,我也想與你長長久久,所以你才要沉住氣。咱們好好兒在這兒住下去。”
雨濃委屈的紅了眼睛。
“王爺把麻煩事全推給你出頭。他要納杜二娘,為什麽自己不去跟惠妃說?你大個肚子,他非逼著你跑來跑去的,反叫永王誤會,以為你為了給自己添羽翼,硬奪了他的好姻緣,平白無故就記恨上你了。”
英芙無奈。
“兄弟相爭畢竟難看,阿璘一向與他親近,若為爭妾侍鬧出什麽來,多不像樣?也白叫鄂王、光王他們看笑話。”
雨濃不依不饒。
“是,那樣兒選法,兄弟倆挑中了同一個也沒什麽。奴婢瞧旁人隻怕都想要楊氏,背地裏也有饑荒打呢。可是他為什麽非得叫你去說,分明是他垂涎人家美色,倒叫你去打先鋒。你都快生嫡子了,他還叫你演這種賢惠主母,給誰看?!”
英芙耐著性子勸了她半日,全然無用,終於動了氣,冷笑起來。
“怎麽,他叫我扮賢惠不好,倒是扮個潑婦,四處鬧將著不讓他納妾才好?我若真是個脖頸子硬的,何必嫁他?府裏現放著五個庶子,我肚子裏這個,生出來排行老六。我硬氣,硬給誰看?”
她深深吸了口氣,麵目森然。
“王爺年長我八歲,膝下子女成群。我為什麽嫁他不嫁鄂王?你忘了不曾?”
英芙自來是個穩重的,難得這般疾言厲色。
雨濃心頭一凜,忙跪著替她輕輕撫著胸口,又在後腰上揉捏了兩下,半晌見她氣平了些,方才低聲開口。
“他四處說你賢惠能幹,治家嚴謹,弄得像是你硬要塞個人給他似的,如今宮裏都知道了,收拾個小太監還甩到咱們這兒來。可你看長生待杜二娘那個巴結樣兒,分明就是當心肝寶貝了。”
英芙畢竟是主母,不能像雨濃一樣隨性發作,她盡力壓下怒火,見雨濃跪著吃力,伸手把她拉了起來。
“你有這個功夫怨這個怨那個,不如替我琢磨琢磨,他為什麽納杜氏?”
雨濃一怔,“這有什麽為什麽的,小路子說王爺怨懟母家,不願與楊家做親,隨手拿她搪塞。”
英芙搖了搖頭,默默無語。
蟬的嘶鳴一聲近一聲遠的遞過來,英芙眼皮子沉沉的直往下耷拉,許久未再說話。雨濃輕手輕腳站起來點了一柱安息香,青煙像隻懵懂的小獸,四周試探著伸出爪牙,清甜中帶些醉意。
英芙越發倦怠,半寐半醒之間,幾縷濡濕了的頭發粘膩的貼在鬢側。雨濃挪到橫榻頭上,揉捏肩頸的手勢越發輕柔。
英芙忽然煩躁地拍一拍席子,含糊道:“才四月就有蟬了。”
仿似無人答話。
蟬聲低下去,又過了許久,聽見人說,“杜二娘又來拜見王妃呢。”
英芙從夢中被驚醒,驟然翻身坐起,動作急了些,帶的後腰一陣酸。
雨濃見她情勢,知道她嘴上說的再大方,心裏究竟還是介意的。
她搖了搖頭,也不願說出來惹她難過,隻扶著英芙回房坐好,抿緊鬢發,預備抹鉛粉胭脂。
英芙腰肢酸軟,坐著吃力。
“罷了,再畫也是個麵目浮腫。叫她進來吧,早上就晾了些時候,這會子再晾著,像什麽。”
雨濃便拍手叫風驟等進來,杜若比著手輕手輕腳跟在幾個丫鬟身後。
英芙抬眼一瞧,杜若果然已經換了衣裳,穿著一襲淡綠平羅衣裙,通身別無花紋,袖口用紅絲線繡了幾簇石竹,另用乳白絲絛束腰,垂一個青玉連環佩,頭上簡單插了兩支東珠獨頭簪。
這身裝扮清秀雅致,不像新進門的妾侍,倒是雲英未嫁的少女。
風驟便在地上擺了一副錦褥。
杜若斂容上前,行了叩拜大禮,口稱,“妾侍杜氏二娘拜見王妃。”
英芙垂眼看了半日,自己正當大腹便便,諸多不適,李璵又不是那等體諒溫存的郎君,偏多出來個鮮花似的人兒,怎不叫她心焦。尤其是,李璵擺明車馬寵愛有加,她卻懂得做小伏低避諱,所圖必然深遠。
英芙眸色漸深,勉強擠出客套的笑意。
杜若從海桐手上接過一卷宣紙,雙手捧著膝行上前。
“妾不擅刺繡,不敢在王妃跟前出醜,特意手抄了《春江花月夜》一篇,充作敬獻之禮。”
風驟接了禮物,展開給英芙看,字跡端雅秀麗,是草書帶了飛白,英芙瞧了一眼,全無反應,便搖搖頭不再看。
杜若眼風飛快掃過英芙臉上,心下詫異,隻靜靜跪在地下。
午後悶熱,一絲風也沒有,鳥蟲都歇了,悶在屋裏更有憋氣之感。金磚地上反射著白晃晃日光,亮的人眼暈,唯有榻前景泰藍大甕裏奉著幾大塊冰雕,漸漸融化了,浮冰微微一碰,“丁玲”一聲輕響。
英芙拿手貼著甕壁,貪那點兒涼意。
雨濃低聲哄勸,“摸不得的,太冰了。”
英芙隻嚶嚶嗡嗡的扭著不肯。
兩人低聲閑談,又笑起來,半晌,英芙方才坐直了身子。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不月明。此篇頭四句辭藻華美,情景迷離,我很喜歡。”
杜若忙道,“王妃喜歡便是妾的福氣。”
“我喜歡不算什麽,要緊的是王爺喜歡你。你也不是那等掐尖賣好的輕浮性子,這府裏旁人有的,你自然都有。”
杜若聽得耳根發燙,忙應道,“妾謹記王妃教導。”
昔日平起平坐,今朝屈居人下,她早已做好卑躬屈膝的準備,可是英芙冷冰冰的話壓在頭上,還是難受得很。她越想越委屈,極力忍著,主母收服妾侍,這樣的話都算客氣了。
風驟便端了個大托盤出來,上頭放著兩匹繚綾,一者月白色,一者琥珀色,都是單色,尚未繡花,充做主母賜予妾侍入門的賞賜。
雨濃見英芙賞的是素色繚綾,心知這是替自己撐腰,不由得麵露得色,剮了杜若一眼。
英芙搖著扇子絮絮閑談。
“我這兒原本就是個後花園子,沒有匾額。如今要長住,不起個名兒也不像樣。杜娘子既然喜歡詩詞,不妨替我出個主意?”
杜若心頭一緊,這分明是不滿自己住了樂水居,鬥膽與仁山殿遙相呼應了。她連忙叩首,直起身來略一思索,已有了計較。
“王妃如同春江明月,皎潔在空,色無纖塵,此地不妨命名為‘明月院’,恰可應和高山望月之景。古來吟誦山月的詩歌數不勝數。譬如卓文君的‘皚若山上雪,皎如雲間月’,極言月之高潔美麗;又譬如‘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描摹高山逐月之勢;再譬如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寫山月齊高,俯仰天地。不過妾最喜歡的卻不是這些人所共知的。”
英芙聽得得意,點頭追問,“杜娘子最喜歡哪首?”
“‘好風吹雨到山前,月與山翁故有緣’,妾覺得這個‘緣’字最好。”
“明月院?”
雨濃低聲念了幾遍。
她之前並未發覺杜若住在‘樂水居’有何不妥,這會子聽英芙計較起來,方才明白,遂插口。
“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山、水、月擱在一處,自然還是‘月’字更配高山之巔。”
英芙恍然一笑,終於露出些許善意。
“你們去王爺書房裏請字兒寫得好的相公寫了,早日鐫刻,早日掛上。”
杜若伏在地下不語。
王爺不在家,頭上又沒有婆母管教,所謂納妾禮儀,這便完成了。
英芙準她站起來。
“這府裏人多,我也沒精神一一說給你知道。過幾日雨濃得閑,自會領你去和其他妾侍們相見。至於大郎他們,就看機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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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昔日同學手下做員工,日子不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