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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啼隱楊花,三

  忠王府。


  杜若鬆了口氣, 抬頭看向英芙,已是淚盈於睫。


  子佩一臉惆悵。


  “欸,咱們都是身不由己, 行得一步算一步, 就算是英芙,難道與忠王便琴瑟和諧嗎?”


  英芙先還在感慨杜若終身有靠,聞言不由得喉頭一哽, 怒氣衝衝的指著子佩。


  “楊四娘!今日你是成心來戳我的肺管子麽?胡說八道些什麽。”


  雨濃忙扶住她, 畢恭畢敬向子佩道歉。


  “四娘莫說玩笑話, 王妃有身子,性子不比平日寬厚,還請擔待些。”


  若是換了旁的皇親國戚, 吃奴婢兩句話指教隻怕要發作, 獨子佩並不放在心上,反而低頭細細想了一回, 明白過來便扁著嘴推杜若。


  “你最不老實, 原來今日英芙請我不過是做由頭, 好叫你跟你的十六郎相會。哼,你好算計。”


  杜若抬手拭去淚印, 臉上丁點被人識破的不好意思都沒有。


  “你有個公主嫂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我卻不同,差一步, 便是天上地下, 我怎麽能坐在家裏等?”


  她說的是肺腑之言,子佩也剛在‘妻妾之別’上走了一遭, 物傷其類, 自有一番感慨, 當下便做出老成持重的模樣,甕聲甕氣應道:


  “我自然是巴望你好的。”


  英芙看看兩人,奇怪地問。


  “誒?你們兩個又好了?上回見麵還打架呢,今日又轉了性子了?便是當真都要與我做妯娌,也犯不上這會子便親熱起來呀。”


  “上回是她不懂事罷了。”


  杜若親親熱熱挽住子佩的胳膊,貓崽子一樣掛上去,在她身上蹭了蹭,子佩很是受用,眯著眼哼了一聲。


  子佩的身材頎長高挑,窄額挑眼,薄唇尖頜,麵相爽利明快,相較之下杜若身量不足,圓溜溜的貓兒眼襯著巴掌小臉,全無銳氣,顯得又溫馴又伶俐,是個扮豬吃老虎的高手。


  英芙冷眼瞧著,思及往後阿璘娶了杜若,阿瑁娶了子佩,子佩倒還好說,要跟杜若妯娌相處,便沒來由的一陣心慌,笑容僵硬起來。


  這時有個奇形怪狀的人提著袍角走上台階,英芙身後的丫鬟婆子見是他來,都是猛一警醒,立時紛紛垂首行禮。


  那人昂首邁過最後幾步,斂容束手站在三女眼前,嘴還沒張,臉上先掛起笑。


  杜若和子佩兩個大驚小怪,因他紅頭發、黑皮膚,牙齒如獸牙嶙峋,手指似鷹爪尖銳,與其說是個人,倒不如說是個站著的鷹。


  “奴婢請王妃安。”


  他向英芙作揖,衣裝神色都與尋常內侍無異,而且說著一口地道的長安官話,奇就奇在語氣不像奴婢侍奉主子,而像班頭交代手下,表麵客氣,其實全無商量餘地。


  “王爺今日回府,使奴婢快馬回來稟報,請王妃預備下。”


  英芙顧慮杜楊在場,又不舍得不問,隻得忍著羞怯,絞著帕子疑惑地問。


  “前日不是說還得十來日才動身嗎,怎麽這會子就回來了?”


  那人道,“王爺急忙趕往東都乃是去見隴右節度使王忠嗣。王將軍自幼養在宮中,與王爺極之親近,隻是連年在外征戰,難得一見,二月末因休班回東都探望家小,才剛一聚。不想,河西節度使杜希望欲攻取吐蕃新城,奏請朝廷追召王將軍,如今王將軍已趕赴河西。故而王爺也提前回來了。”


  軍政之事內宅極少與聞,英芙聽得雲裏霧裏,隻得胡亂問話。


  “王爺既與王將軍這般要好,不妨做個通家之好。長生,煩你與風驟商量,打量著王將軍家中男女人口,照府中上上等分例再加厚一倍,送去東都與他家眷。”


  “……王妃。”


  原來他叫長生。


  長生遲疑著微微仰起臉,目光飛快的掃過杜楊二女,語調中頗帶歉意,又含勸阻。


  “王將軍家眷向來是張……打點,三節六禮,想來都早預備下的。”


  英芙一怔,大感在外人麵前丟了臉,一張粉臉漲的如鴿血紅寶石,遷延道,“啊,那,那就好,勞煩她替我惦記著。”


  忠王府的水當真是深,杜若忙裝作沒聽懂的樣子,扭身扯著子佩。


  “人家都說東都熱鬧繁華勝過長安,你去過沒有?”


  子佩略打了個頓,隨即領悟過來,立刻活潑地點了點頭,跟著東拉西扯。


  “從前聖人往東都就食,咱們家沒少跟著去。有什麽好的,我瞧著不及長安。”


  “可是人家說,兩漢、三國沿襲下來的正經世家,都是世居洛陽的。”


  子佩不屑地‘嗤’了一聲,反問道,“誰是正經世家,‘崔盧李鄭王’麽?那叫破落戶,你的功課都讀到哪裏去了。”


  杜若抬頭望天,不緊不慢道,“講《世族誌》那回,作業你還抄了我的呢!”


  有她們兩個插科打諢,英芙略覺寬慰,輕輕咳嗽一聲,端著架子吩咐長生。


  “我已盡知了,辛苦你跑一趟。”


  那長生便行禮退去。


  看他走遠了,杜若輕輕托住英芙的後腰,先玩笑。


  “方才那人一口官話說的嘰裏咕嚕的,不看臉還以為與咱們一樣,都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呢。”


  英芙緊緊攥著手帕,那隻套著金累絲瑞獸葡萄鐲子的腕子白得瓷實沉重,聽了她的話抬眼一瞥,不屑地偏偏頭,淡聲道,“你不知道朝廷的規矩。四邊番邦,譬如新羅、天竺、昆侖、大秦、波斯等國,日常向朝廷納貢,內中便有‘貢人’一樣,就是把長相奇特的人當做特產方物,供宗室親貴玩賞。”


  杜若忙笑。


  “真是我孤陋寡聞了,向來隻知道番邦進貢鸚鵡、玳瑁、犀牛、名馬等等,竟不知還有貢人的。他長得如此怪異,物以稀為貴,想來比常見的昆侖奴值錢,忠王很看重他吧?”


  提起李璵,英芙臉上頓時悻悻。


  “他是羅刹國來的,路途遙遠,當中又轉了幾手,裝模作樣自稱能說好幾種西域語言。其實無人與他當麵對話,誰辨得出真假?再者奴婢就是奴婢,況且進宮已成閹人,紅頭發綠眼睛便能高人一等嗎?”


  這話聽著不大妥當,杜若笑了下沒接口,又想李璵行事招搖淺薄。


  子佩卻著眼在另一頭,嘖聲道,“你家王爺好大排場,回家就回家嘛,還使人先說一趟。什麽意思,他來你得接駕不成?”


  英芙本就憋著一股子氣,聞言順勢翻了臉,擰眉斥責。


  “說話一點子忌諱都沒有,什麽叫‘接駕’?聖人跟前才叫‘接駕’。壽王便是再得寵些,也經不得你這些渾話替他惹禍!”


  反正天大的事壓下來自有惠妃娘娘撐著,子佩全然不以為意。


  “人家說忠王率性,素來貪花好色,慣在女兒堆中打滾的,怎的你嫁過來一年多了,似還與他生疏的很呢?”


  英芙顯然是被她觸動了心事,麵上閃過一絲自嘲,垂著嘴角慢慢擠出話。


  “他率性?哼,世人的話都是信不得的。我實話告訴你,李璵難捉摸的很。宗室之中,恐怕就數他性子最古怪了。唉,說到底,咱們嫁人不就是撞大運麽?你別瞧著壽王表麵光,來日你真嫁了他,與他過上幾個月日子,才知道究竟如何。”


  英芙驟然傷感,子佩自悔口不擇言,忙握住她手安慰。


  “你已有了嫡子,還有什麽不放心的。”言猶未盡,臉上已經燒的厲害。


  杜若站在一邊瞄著兩人,笑盈盈道,“春日不傷春可做什麽呢,今日又是開海棠宴,不如你倆一人來一首《春日宴》。”


  子佩往杜若臉上溜了一眼。


  “那咱們兩個避避得了,若兒還沒個準數,倒不好見麵的。”


  杜若與子佩都曾以待選妾侍的身份在忠王麵前亮過相,見麵確實尷尬。尤其是杜若,還曾被忠王調侃過幾句。她乍然想起來便紅了臉,羞得使勁揉搓手裏的帕子,往內室看了一眼,遲疑地問:


  “進屋去能藏在何處?”


  “進什麽屋啊?你這麽伶俐的人今日怎麽傻了,待會兒忠王也要進屋怎麽辦?咱們再避出來?”子佩指著她轟然笑出聲。


  杜若頓時急了,“那你說怎麽辦?”說著起身就要走。


  英芙忙拉住她輕聲斥責子佩。


  “若兒年紀小,經不起你渾說。今日不妨到此為止,你們要遊春,往後有的是機會。”


  杜楊二人對視一眼,子佩搶先道,“今日得了永王一句話,也算興盡而歸。”


  話頭又扯回自己身上,杜若舒展了羞意,強笑道,“承你吉言。”


  杜若與子佩挽著胳膊向外頭走,風驟在前引路,幾個婆子隨在後頭。兩人嘰嘰咕咕說不完的衣衫水粉,子佩興致高昂,杜若且分出三分精神打量王府格局。


  英芙住的院子,看位置,當是從花園當中單隔出來的。院子前門挨著一片小小的池塘,塘邊半架緩坡,從高到低依次種著碧桃、黃刺玫、迎春、棠棣,挨著水邊成行垂柳,樹下一小片紫色鳶尾與粉色菖蒲。


  這時節迎春已經零零落落,黃刺玫正好補上空白,棠棣與碧桃蜂蝶縈繞,獨垂柳依依飄然,自有悠閑意態。


  子佩正說得高興,隨手拈起刺玫在手裏把玩,忽見大隊侍從簇擁著一抹燕尾青的背影消失在鬱鬱蔥蔥的花樹之後,居中那人步態迅捷利落,有股說不出的瀟灑肆意,不覺好奇多看了兩眼。


  杜若已輕呼出聲。


  “哎呀,那不就是忠王?”


  風驟身量矮小,聞言踮起腳尖打量片刻,回身蹲身回話。


  “王爺剛回府,必是往後頭尋永王的,二位娘子請隨奴婢走這邊。”


  這話說的蹊蹺,子佩忍不住問。


  “你們王爺離家多日,回來不急著探自家娘子,倒先去看弟弟?”


  “這——”


  風驟啞口無言,反是後頭站的有個婆子挑頭道,“王爺與永王哥倆好,人人都知道的。不然永王也大了,為何還住在咱們府裏呢?”


  子佩不理會她,湊到杜若耳邊,“我瞧英芙和我表哥情分尋常。”


  “你表哥?”


  “忠王的生母姓楊的,是我姑母,不過我都沒有見過她。”


  杜若微微一怔,想起那回在郯王府裏楊家太夫人硬要與忠王攀親戚說的話,心道原來子佩也知道這樁秘事。


  “欸,你們韋武李楊四家彼此聯絡有親,我哪兒分的清楚誰跟誰是親戚。”


  子佩向來最得意楊家與李姓宗室及武家親緣深厚,也就是靠著這一點做成了李唐王朝的不倒翁,當下昂起脖子傲慢的點了點頭。


  “你自然是不知道,連我也剛知道沒幾天,更何況外人。別出去跟人說啊!我祖母說表哥很不喜歡旁人提起這檔事的。”


  子佩頓一頓,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你瞧英芙方才那客客氣氣相敬如賓的樣子,我看啊,她恐怕也不知道。”


  杜若心頭閃過一絲疑慮,尚未出口,聽子佩又道,“這個丫頭呆呆的,且甩了她,咱們去看熱鬧。”


  杜若偷眼看去,蹲著的風驟生的杏眼桃腮,眉目含情,實是個美人坯子,然神色緊張僵硬,額上滲出密密汗珠,必非八麵玲瓏之人。


  杜若忙拉了她起身,客氣道,“咱們雖然是客,與王妃同學多年的,這位小阿姐不用這麽小心。”


  風驟忙應道,“侍奉二位娘子是奴婢的本分。”


  子佩眼波流轉,漫聲道,“那個誰,我有一塊青蓮色的帕子,角上墜了個豆大的金鈴鐺,繡著豆角與紅蜻蜓的,似是落在你們王妃那兒了,煩你去尋了來。”


  風驟正要吩咐人去辦,子佩故意十分嫌棄地看著一圈婆子。


  “我的東西,最不喜歡那些人拿著。”


  風驟忙諾諾點頭而去。


  子佩候著她腳步遠了,拉住杜若道,“我表哥去尋永王,興許就是說你的事兒,咱們快去瞧一眼,免得出什麽岔子。”


  “這怎麽行!”


  杜若一聽就想打道回府,李璵那個雷霆手段煞星性子,她躲還躲不及,怎麽肯往他跟前湊。子佩已眼明手快攔了去路,推攘她。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還當什麽王妃!”


  杜若不耐與她多言,旋身欲走,忽然有陰影遠遠從天際直墜下來,打斷頭頂密密匝匝的花樹枝椏怦然墜地,激起塵土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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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這兒至少李璵、李瑁、李璘這三位王爺各自是誰,不會弄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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