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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啼隱楊花,二

  他的反應全在惠妃意料之中, 楊子佩才貌俱不出眾,又曾以參選妾侍身份在諸皇子眼前亮過相,再冊立做正妃, 確是有些不妥。


  李家兄弟的眼皮都長得像聖人李隆基, 再進一步說,像他們的祖父,先皇帝睿宗李旦。那是又長又深, 顯得格外心事沉重的眼皮。垂下時波瀾不驚的樣子, 擱在李旦臉上, 是怯懦無能,擱在李隆基臉上,卻是心機沉沉。


  惠妃想, 不知道雀奴是像他阿耶李隆基多些, 還是像祖父李旦多些。


  她心裏常常叫著‘雀奴’兩個字,與李隆基或是鹹宜談起李瑁, 也都這麽叫。可是當麵兒卻叫不出口。小名兒應該從孩子出生時就開始叫的, 如今他已經長得那麽高了, 再叫反而生疏。


  而且,惠妃真的拿不準, 寧王妃元氏是怎麽叫他的呢。


  “忠王妃韋氏的阿兄韋堅,極是年少能幹,聖人已露出話風要調他回京, 即便入不了三省六部, 至少也是個京兆尹。張九齡地位超然,不肯參合儲位之爭。除開他, 聖人身邊近臣, 說話他能聽得進去的, 唯有楊慎矜。我本想讓你娶楊慎矜的女兒,可他瞧不中咱們家門第。”


  李瑁皺起眉頭。


  挺直的鼻翼在白皙臉龐上投出一小塊陰影,微微眯起的眼眸透出幾分不快和輕蔑,冷言答道。


  “武後亂政在前,聖人明旨後妃不得幹政,阿娘慎言。”


  惠妃之前已經數次與他談起朝局,知道他反感,卻還是自顧自講下去。


  “楊家拿子佩待選,分明打著勾結阿瑛或是阿璵的主意。我想著多半是阿璵,畢竟他是楊家外孫。哼,阿瑛魯莽愚蠢,偏他坐了儲位,本就不公,這也就不提了。阿璵憑什麽與你爭執高下?所以我想著,你若娶了子佩,太夫人是楊慎矜嫡親嬸娘,他總有些顧忌。”


  她重重歎息。


  “你與我不貼心,寧願親近元氏。這我不怪你,可我難道會害你麽?”


  “孩兒不敢這麽想。”


  惠妃皺著鼻子仿佛十分委屈,“飛仙殿看著煊赫,其實咱們母子出了宮就是團腳蟹,沒有外臣幫扶,怎麽把太子拉下馬來?”


  李瑁嘴角彎彎,事不關己的輕輕笑了笑,十六歲少年稚嫩的臉上莫名帶出看透世事的冷漠。


  他知道惠妃有意奪嫡。


  頭幾年他還小,惠妃隻是旁敲側擊而已。最近一二年,這話題就是母子間唯一的連接點,每當召了他入宮,總是圍繞這件事喋喋不休。


  其實他根本就看不上皇位。


  爺娘能把繈褓中的孩兒送給旁人撫養,還以為他稀罕他們留下的東西嗎?

  惠妃看他眸色深沉,似有嘲諷之意,畢竟太子之位看起來穩如泰山,自開元十三年昭示天下至今,從未有過絲毫過錯,更替儲位一事,仿佛異想天開。


  惠妃便換了聲口。


  “子佩性子驕橫,你不喜歡,阿娘都知道。不過是個女人,放在家裏就是,誰叫你天天陪著她了?”


  李瑁短促的冷笑兩聲,聲音中充滿著壓抑的不平和憤怒。


  “阿娘從未嚐過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滋味,踐踏起別人家的小娘子就不當一回事情。”


  惠妃勃然變色。


  李瑁又道,“啊,是兒說錯了。阿娘心裏隻有地位高低,哪兒有什麽明月溝渠。應當這樣講,‘阿娘手段高妙。從未嚐過失寵的滋味’。”


  “你說什麽?”


  “子佩雖然不好,畢竟是鹹宜的小姑子,我不喜歡她又娶她,不是結親倒是結仇。子佩可是長寧公主親生的,若算起來也是宗室近親,是孩兒的表妹。阿娘這般舍得?”


  李瑁語帶諷刺,一拳錘在丁香樹樁上,深紫色的花瓣落了滿地。


  惠妃一驚,這才感受到他強自隱忍卻幾欲爆發的怒氣,隻覺得莫名其妙。


  “她親娘、親祖母都舍得,你倒自認惜花人,憐香惜玉起來。嫁來咱們家,就是你說的,總有鹹宜夾在裏頭,誰還能苛待了她?”


  “楊家情願她嫁誰都好。阿娘,我是不願意的。”


  李瑁口氣溫和,卻帶著絕不妥協的堅持。


  他這樣執拗,分明就是學了寧王李成器的性子。


  惠妃呆了呆,想起從前李成器也是這般,口口聲聲說若娶不得心愛的女子,情願不婚。


  後來她嫁了李隆基,頭三個孩兒都夭折,幾乎送掉她半條命,日日茶飯不思,隻跪在廟裏求神拜佛。李成器聽說,也急的什麽似的,再有了第四胎,便自去向李隆基說宮裏殺戮太盛,陰氣重,養不活孩兒。


  也不知他們兄弟倆怎麽商量的,竟想出個把雀奴送去寧王府上撫養的主意。


  寧王妃元氏她是知道的,極和順溫柔的性子。寧王也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可那畢竟是她親生的孩兒啊!她說什麽都不肯。


  李隆基竟親自動手,從她懷裏生搶了雀奴去,這一送就是足足十年。


  後來她又生了鹹宜、太華和李琦,卻對雀奴久久掛懷,常常悵惘地想,李成器養大的孩兒,性子必定不像李隆基了。


  果然,回宮以後她冷眼看著,雀奴喜愛曲樂詩文遠勝於騎射武功,待人溫柔關懷,又憂鬱多思,對權勢地位置若罔聞。


  想到李成器曾經輕飄飄將皇位拱手讓給李隆基,她心裏便直發虛。


  雀奴是她的長子,他若無心奪嫡,還能指望誰?

  李瑁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淡聲道,“阿娘運籌帷幄,可惜兒子是個不中用的,承受不起。阿娘不如將子佩許給阿琦?”


  他說的是惠妃最小的孩子李琦,排行二十一,眼下年方十二,站在楊子佩麵前活生生是個頑童。李瑁麵帶不悅和憤懣,目光猶如利刃在惠妃臉上正反刮著,這句話與其說是疑問句,不如說是反諷。


  惠妃氣得笑起來,輕輕向後靠在軟枕上,舒舒服服攤開身體。她玲瓏的腳趾塗著鮮紅蔻丹,腳腕上掛著金鈴鐺,隨著動作輕微作響。


  “我叫牛貴兒去找你,說了兩件事。這件你不同意,另一件呢?”


  提起楊玉,李瑁怔了怔,態度陡然軟了幾分。


  他抬眼看了看惠妃似笑非笑麵孔,目光變得猶疑而黏稠,耳根發紅,半晌方才深深垂下頭。


  “兒喜愛楊氏。”


  “你喜愛就好。”


  惠妃得意的笑了兩聲,高聲奚落道,“楊玉是眾矢之的,你若不肯爭奪儲君之位,憑什麽占有世間最美的女人?”


  母子倆冷冷對峙。


  李瑁漫聲道,“這麽說,阿娘是一定要跟兒談這個條件了?”


  惠妃點頭不語。


  她叫牛貴兒傳的話,是冊封楊玉為壽王孺人,秩正五品。將出身來曆不明的楊玉一舉提拔,已是極大恩寵。惠妃猜到雀奴不會輕易鬆口答應冊立子佩,看見楊玉第一眼,她就想到了這個主意。


  她板著臉哼了一聲。


  “楊玉出身太過卑微,能服侍你已經是福分。”


  李瑁垂著嘴角皺著眉,毫不留情地應道,“阿娘當初身在掖庭,罪臣餘孽,身份也卑微,卻能同時得到兩位皇子垂青。可是阿娘慧眼如炬,棄寧王而取臨淄王,可是因為知道臨淄王將為天下之主?”


  他怎麽會知道李成器的事?


  惠妃頭皮驟然刺痛,轉瞬蔓延到整個右半邊頭部。


  她握起拳頭,輕輕敲在頭頂。這種疼痛鈍鈍的,仿佛有個鐵蟲子在腦袋裏一竄一竄的跳。


  李瑁針鋒相對,毫不掩飾的輕蔑的看著阿娘,明擺著替寧王感到不值,更再進一步,侃侃談起後宮格局,其鎮定,全然不似十六歲少年該有的樣子。


  “當年阿耶如果能夠力排眾議,給阿娘後位,讓兒名正言順成為嫡子,阿娘今日還會這般不擇手段,逼兒娶楊氏女嗎?”


  惠妃無話可答。


  李隆基一直說朝野對武後亂政心有餘悸,不接受武氏再出皇後。其中真假,她無從查證。誠然他給了她後宮最尊貴的位置,準她出入宮廷使用全副皇後儀仗,甚至默許她插手所有皇子公主的親事,逼得他們在她跟前俯首帖耳。


  可是——他畢竟沒有給她正室名分,連帶著她的兒子隻是庶子。


  她不想在舊事上糾纏,反問。


  “不娶子佩你待如何,此番先封了楊玉孺人?”


  李瑁搖搖頭,鄭重其事後退三步,再行叩拜大禮,身上絳紗袍子帶著流雲蝙蝠的暗紋,在日光下熠熠閃光,暗金色貂絨的滾邊毛茸茸軟塌塌的,被他英挺的脊背抻出硬朗的線條。


  “後宅也好,後宮也好,嫡庶不分便是敗家的根本。請阿娘為兒子終身計,準兒迎娶心愛女子為正室,以免往後偏愛庶子,兄弟鬩牆。”


  惠妃聞言大怒,劈手將一碗滾燙的茶連碗帶水砸向太湖石,頓時熱水四濺,白玉瓷片碎屑分崩離析衝向四方,有幾塊甚至劃過李瑁的下頜,掛出一抹血痕。


  她殺氣騰騰的站起來,兩手叉著腰,胳膊撐開色澤豔麗紋樣繁複的披帛,似一隻桃色大蝙蝠。


  碧桃禁不住退後一步,才發覺千嬌百媚的惠妃竟有這般威風。


  惠妃也是第一次在兒子麵前拿出橫掃興慶宮的氣勢,斬釘截鐵一字一頓道,“你再說一遍?!”


  李瑁全然不為所動,淡聲道,“阿娘正當盛年,耳聰目明,不需兒子再說一遍。”


  惠妃厲聲痛斥。


  “不行!堂堂親王,以楊玉為孺人已經大失顏麵,怎可冊立為正妃?”


  李瑁不為她怒色驚動,靜靜站著。


  惠妃頭疼欲裂,眉頭緊緊蹙起,半晌說不出話,碧桃修長柔韌的手指插進發髻裏替她輕輕揉捏痛處,好半天稍微緩過勁兒,她才忽然意識到雀奴已經反客為主,主動提出了條件。


  所謂‘後宮’,意思是他也有奪嫡之意嗎?難道允他以楊玉為正妃,為保住這個絕色美人,他便願意與人相爭?


  惠妃微微眯起眼眸,與雀奴打了一兩年太極,這還是他第一次隱晦表態。


  現在她真的拿不準兒子的性子像誰了。


  她撐著額角猶豫。


  “我已與太夫人定了約,這卻不好辦呢。”


  李瑁眼皮一挑,反而安撫她,“阿娘勿要擔心,楊玉也姓楊嘛。”


  “那又如何?”


  “兒子聽聞那日在郯王府,子佩叫楊玉‘假楊’,自稱‘真楊’。兒子想,這真假兩個字上,倒是可以下一下功夫。”


  他諄諄善誘口氣,分明肚內已有全套安排。


  惠妃又驚又喜。


  驚的是這孩子從哪兒學了連捎帶打本事,幾句話就將主導權搶了過去。喜的是,他雖比太子小了足足十四歲,卻並非全然不是對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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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是天生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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