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看紅濕處,一
英芙拿帕子墊著捧起梨漿略嚐了嚐放下, 眼光隻在兩人身上瞄著,但笑不語。她是正妃,看旁人別苗頭自有一份隔岸觀火的從容。
“眼瞅著就要熱起來了, 今年春天短的很。”
雨濃從旁邊漆盒中取了杯碟碗盞等物添上, 聞言笑道,“過兩三天該下雨了,再晴天就熱起來了。”
楊子佩猶在憤憤不平。
“方才那個楊氏, 竟敢冒我楊家名聲, 真真可惡。”
英芙看得清楚, 一上午選看,唯有楊氏是個鳳毛麟角,諸位皇子心裏隻怕都已掛上了號。四五十個人裏, 獨若兒勉強能與她算作一檔, 卻還滿臉稚氣,不及她豔光逼人, 可惜露臉露得早了些, 再大兩歲更好。
楊氏必是要中選的, 隻不知道花落誰家。
子佩嘛,關鍵就在惠妃身上。
英芙掛著戲謔笑意, 輕飄飄問。
“天底下就準你一家姓楊?”
“她若無心冒籍怎會急著趕在選秀前連宗?分明是早作打算。”
“真楊也好,假楊也罷,今日都已被你揭破了。”
杜若端起濁酒嚐了嚐。
“姐姐府上酒釀的好, 聞著香, 吃起來綿軟適口。”
雨濃笑道,“早起我說帶上這個給你嚐, 王妃還不信。上回見你喜歡那罐碧甕沉, 這個口味兒相近。”
英芙笑道, “這個叫梨花白,專趁著梨花開的時候喝。”
杜若扭頭看亭外,海棠、碧桃、垂枝櫻花都開得團團簇簇,唯有梨花還含著苞,碧青嫩葉露出尖角,估摸過一場春雨就該開了。
“略早了三四日。”
‘不時不食’是頂富貴閑散的人家才有的講究,杜家家境雖平平,杜若在這些事上卻是遊刃有餘,英芙喜歡她派頭,點頭笑。
“可不是,差幾天就差得遠了。”
子佩聞言也跟著嚐了嚐,這酒味兒淡,過後有絲絲回甜,也吃不出好在哪兒,想著忠王素來貪花懼內的名聲,自家往後日子要在英芙手上過,便有些笑不出來。
“還是杜伯伯家教嚴謹,我阿娘在蜀中有個酒坊,遠近官商趨之若鶩,一兩酒一兩金,稀奇的不得了。我都不知道,差幾天日子喝酒都不對了。”
“哦?”
杜若笑意頓住,眼光在英芙臉上一瞄,得了她點頭方才娓娓道來。
“子佩有所不知,尚食局底下有個內酒坊,專以禁苑花木入酒,翻了幾個新方子出來,與一般外頭賣的不同。比方這個梨花白,便是前年才興出來的,宮裏也就供了兩年,年年候著梨花初開的時候喝。今日咱們倆運氣好,借著英芙姐姐的由頭先用了。不定聖人還沒嚐到新鮮呢。”
杜若端起酒杯瀟灑地舉高,向英芙作勢敬酒,隨即一揚脖飲個幹淨。
“我朝舊例,禦酒坊由光祿寺掌管,幾時又興出一個內酒坊?”
子佩一上午憋著氣性不能發作,如今又在吃喝小事上跌份兒,心裏不服,忿忿追問。
杜若麵露難色,同情的看看子佩,不疾不徐解釋。
“從前,韋皇後在時確實是沒有的。別說韋皇後,即便是先皇後王氏在時都沒有。時移事往,如今這班人馬是惠妃娘娘欽點的,方子卻是韋家九郎給定下的,人你也見過的,如今在國子監讀書,時常來學裏尋英芙姐姐的。”
韋皇後被聖人斬於馬下已是三十年前的事兒了,時人早把韋皇後拋在腦後。子佩作為她的嫡親外孫女兒,對‘禦酒坊’念念不忘,說起來就有些意味深長了。
子佩發作不得,端起酒杯想往杜若身上潑,被雨濃眼明手快捏住手腕,登時咬牙怒視英芙。
英芙寬厚地笑笑,手搭在肚皮上。
“若兒這張嘴連我也想撕,不過今日在別人府上做客,都消停些吧。”
杜若原本老老實實坐在軟墊上,聞言膝行幾步蹭到英芙跟前,挨著她肩膀嗲兮兮笑道,“姐姐要撕就叫雨濃動手,千萬別親自出馬,仔細岔了氣兒,驚動肚子裏這位小王爺。”
她伶牙俐齒,一句話也不放過子佩,英芙悶聲笑出來。
子佩咬牙道,“杜二娘你休得意,仗著英芙欺負人!”
杜若倚著英芙臂膀,回身衝她做鬼臉,絲毫不肯相讓。
“如何?你使壞推我到泥潭裏那次,要不是韋家九哥哥攔著,我還要拖你滾一身爛泥!”
雨濃憋著笑擠到兩人中間,一手一個推開。
“今日奴婢居中說句公道話,兩位小娘子莫怪。從前大家同學,今日你踩了我的裙角,明日我戴了你的簪環,吵吵嚷嚷尋常事,如今都大了,開始待選議婚事了,豈可再做小兒姿態?”
雨濃刮著自己的臉皮。
“羞不羞?”
杜楊兩人這才哼哼唧唧並肩坐了用飯。
一時飯畢,英芙叫了兩個丫頭陪著杜若和子佩往排雲館去等候示下。
宮人上來收拾,風驟攙英芙站起來。
她月份已有五六個月,腹部明顯隆起,原本略嫌粗大的麵龐圓潤許多,肌膚也細膩光潤不少,比少女時還多了幾分甜美。
雨濃陪著她憑欄而立,風和日麗天氣,湖上清波蕩漾。
“先皇後好歹是王爺的養母,你方才在殿上那樣說,他心裏豈不嘀咕?”
“方才情形,我若不開口,娘娘再逼幾句,鬧得他頂撞起娘娘來就麻煩了。如今有太子擋在前頭,有什麽氣先撒在他頭上。”
雨濃撇嘴。
“罷咧,咱們家十六娘成心提先皇後,太子瞪眼瞧著偷樂。”
英芙惱的唾了兩口,扶著後腰直歎氣。
“那怎麽辦!從前在家裏,說發作她也就發作她了。如今當著一屋子兄弟妯娌的麵兒,我還怎麽拿出姐姐的威風呢!反倒要哄著她。”
雨濃幹笑了兩聲。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由著她嫁了鄂王。”
英芙卻掛心另一樁事,悠然歎道,“也不知王爺可肯納了子佩。”
雨濃站在她身後,兩手從肩膀往下輕輕重重交錯著揉捏,按的她咿咿呀呀輕輕哼起來。
“王爺又不傻,楊四娘學得太夫人那套執拗蠻橫,脊梁骨怕不是鐵打的,牽著不走打著走,又不是頂美,娶了來家平白慪氣。倒是杜二娘知禮識趣,解語花似,又好拿捏。”
英芙連連跌足。
“糊塗!若兒雖與我一心,可娘娘日日提著王爺敲打,若能娶了子佩,忠王府便和鹹宜多一層親戚,好些得益呢!”
雨濃一怔,她倒沒想到這一層。
“可是楊四娘自矜身份眼高於頂,真娶來,說不得又是一個張秋微。貴妾最是麻煩,一個不夠受的,再來第二個,日日光看著她們折騰了。”
英芙搖頭,纖纖細指撫在腹部,覺得溫熱的力量,遂胸有成竹。
“張氏身份尊貴卻無寵愛,子佩笨得要死,兩句話就能挑的她衝鋒陷陣。隻要我有嫡子,還怕她們什麽?”
這話在理,雨濃十分讚同。
“張秋微慣會市恩買好,哄得幾個妾侍拿她當好人。呸,她打的什麽主意誰看不出來?分明是想挑選兒郎養在膝下。多半就是挑中大郎,小小年紀已得爵位,不就越過你去了。”
英芙撫著肚皮低頭想了一會兒,“但願這個是兒子吧,我還能爭上一爭。”
排雲館。
午後安靜,人與貓兒狗兒都懨懨的,小太監塌了腰,抱著拂塵半合著眼打瞌睡,宮女們顧慮儀態,站的筆直。一波一波小娘子依次進殿選看,杜若冷眼瞧著,出挑的也少。
子佩滿懷心事,靜靜把玩腰上掛的白玉環,欲說還羞模樣,倒不似平日聒噪。
杜若便逗她。
“那日人家專門去與你道別,你何必吞吞吐吐?與我露個準信兒又何妨,今日看見是你,倒叫我措手不及。”
子佩跺腳。
“杜二娘!你還好意思說我!方才當著英芙的麵兒,你裝模作樣給誰看?便是踩著我抱住她的大腿又如何?你當真到了她手下,花言巧語,她便能容你?你瞧瞧你這副麵孔,憑是誰家主母,槍打出頭鳥,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你!”
杜若感懷,探手籠住她臂膀柔聲笑。
“你還替我發愁,你呢?今日若是沒個結果,你待怎麽辦?我是光腳漢,選不上也是一份榮耀,再議親事還多個說嘴。你什麽身份哪?長公主嫡女,紆尊降貴來選妾侍,選上了,正妃忌憚你這個貴妾。萬一選不上,往後要議門當戶對的好親事可就難了。”
她一邊替子佩憂慮,思來想去又道。
“我想著,太夫人大約在你和子衿之間挑了挑,覺得還是你聽話些。要是硬逼著子衿來,隻怕她方才在殿上能與娘娘論一番之乎者也。”
“可不是!獨我好擺布些!祖母看人下菜碟兒,柿子撿軟的捏,哪敢去碰那個刺頭兒!哼,不過萬一我選上了,我倒要瞧瞧她怎麽說。”
子佩一天到晚不過是為些小女孩兒慪氣的事情煩惱,杜若搖搖頭,也說不清心裏滋味兒,是羨慕妒忌,還是難與人言。
等了許久無事,楊玉未再露麵。及至金烏西墜,宮人進來領了諸女重換肩輿、馬車,穿過一重重宮門退了出去。
眾人散出來,許多丫鬟仆婦一擁而上。
杜若站在王府門前台階上,遙遙望見阿耶守著馬車翹首以盼身影,不由得眼中一熱。王府一日,比世間十日還累。
這副擔子,當真挑在肩上,才知道重的很呢。
海桐迎上來扶了她,要問又不敢問模樣。
待走到馬車前,杜有鄰掩了驚疑不定麵色,堆起笑來。
“午間可吃飽了?”
杜若再想不到阿耶惦記苦候大半天,第一句問的竟是這個,遂溜一眼海桐。
“奴婢去坊外買了湯餅,郎主不肯吃,隻說心焦。”
杜有鄰有幾分不好意思,訕笑著遮掩。
“想著你在裏頭,也不知道可有的吃,吃的什麽。我們在外頭單是等等,有什麽打緊,真餓了,就手吃兩口就是。”
杜若咽下許多念頭,笑向他道,“阿耶莫急。待選是一環接一環的事兒,如若果真得幸,往後咱們全家都是一根繩子上綁著的螞蚱。兒知道輕重,一舉一動再也不會任性胡為,樁樁件件都慮著娘家。”
杜有鄰瞧著她紅潤明媚的少女麵龐,昨日還是滿臉稚氣的小丫頭,今朝便說出這番懂事明理的話來。
“……也是難為你……”
“阿耶快別這麽說,來都來了,不如把心放進肚子裏,左不過這幾日便有結果。萬一女兒不濟事,咱們再想別的法子。”
杜有鄰麵上也跟著笑,嘴裏不問,心裏哪放得下。
大家一起上車坐定,車軲轆聲咯咯噠噠,都似小錘子在他心上敲打,他不知從何處提起話頭,欲言又止。
杜若拔了頭上大蝴蝶簪子,簪頭沉重,扯的她頭皮痛。
“這才第一步呢,阿耶就吃不下了。往後怎麽辦。”
恃寵升官說來容易,六品提五品,隨便哪位皇子在吏部走一遭便是。可是杜若年幼,性情跳脫不定,又不是做慣小服帖的人,做起來還有多少難關一趟趟過。
杜有鄰心裏一時喜一時憂,層層疊疊有千重浪,隻得勉強擠了笑容搭話。
“王郎官今日可在?他可有提點你?”
杜若想了想,“宮裏隻派了高力士來,未見什麽王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