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幾萬裏,三
杜若心事重重站在湖邊, 遠遠望去就像在看風景。
王府中龍吟森森,鳳尾細細,處處都有可觀, 路旁牆角, 最常見的便是玉蘭、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蘭八品,諧音玉堂富貴竹報平安,昭示宮廷祥瑞。
如今節氣尚早, 梅花剛歇, 唯有海棠開的熱鬧, 接下來就該是玉蘭。
偶一抬眼,忽見雨濃站在橋上招手,她忙加快幾步走近, 作勢略福了福。
“雨濃姐姐叫我。”
雨濃伸臂遙遙一指。
“王妃惦記二娘子愛吃烤魚, 方才叫人單做了,咱們去亭中自吃, 不用與旁人擠著。”
原來宮闈局替諸位秀女都安頓了飯食, 就在先前等待的偏房, 隻路途遙遠,走過去又要半日。
杜若聽了大喜, 挽著雨濃依依而行。
那亭子在湖岸西畔,臨水而建,大半都在水中, 四麵空廊迂回, 因是春時,竹簾高卷, 清風雅靜穿亭而過。幾個小黃門圍在岸上, 見了雨濃, 一起躬身垂頭讓了二人過去。
杜若才走近,便聞得清冽湖水氣息中有股焦香撲麵而來,果見英芙撫著肚子看水中鴛鴦,風驟侍立一旁。
杜若脫了鞋,撿賓位坐了,嬉笑道,“今日若兒可有丟姐姐的臉?”
英芙見她兩頰紅粉菲菲,熱騰騰似走得急切,順手塞了帕子給她抹汗。
“眼看今年就要及笄了,還是冒冒失失的。”
她頓一頓。
“方才太子惦記你呢。”
“定是議論若兒不及楊家姐姐美貌。”
今日殿中諸多佳人,可是李璵一個都不曾在意,就連對楊玉也未特別矚目,英芙暗自得意欣慰,垂首一笑舉箸嚐菜,就聽見一陣笑語嘈雜。
三人一起回頭去看,隻見天氣晴朗明麗,不遠處兩株高大的垂絲海棠開的遮天匝地。
垂絲顧名思義,花朵不是貼著樹枝長的,而是垂在指把長的細絲底端,垂垂吊吊好似小燈籠。兩棵大樹互相依偎,花豐葉茂,花朵盈盈簇簇如小娘兩頰胭脂,極是溫柔甜美。
枝條綽約之間,幾個穿淺綠龜甲綾袍的小太監帶了一隊衣裝鮮豔的小娘遠遠走來,地下半人高的單瓣嫣紅杜鵑開的煙霞燦爛,襯得麗人倩影如在畫中。
其中一個身量最高,衣衫也奪目,絳紅短衫配著銀底紫色鳳尾圖案的繚綾長裙,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閃爍著孔雀藍的光澤。
繚綾極其輕薄,因此難以織花,通常都是單色或有丁點簡單的花紋,比如杜若披的大紅蛇皮紋繚綾半臂。
女郎身上這件的花色卻細密華麗,杜若認得是巨鹿產的散花綾。據聞這種料子的織機,光拉動經絲的鑷子就有一百二十個,梭子也有七、八個,六十天才能成一匹,一匹可抵萬錢。
——是誰這般豪奢?
杜若咋舌。
時近正午,那女郎嫋嫋走來,陽光在銀色絲線上怦然炸開,朵朵小火花似,頗為耀眼刺目,一時竟看不清楚。
雨濃目不轉睛瞧著,待她剛走到樹下暗影兒裏便驚奇地叫起來。
“咦,這不是楊家四娘子佩嗎?”
杜若方才已經聽到楊家打算,毫不意外子佩現身,隻詫異短短半月而已,子佩竟來得及尋出這麽好的料子上身。
她眨了眨眼,英芙卻是大出意料之外,挑眉驚異的“啊?”了一聲。
雨濃低頭想了一轉,疑惑道,“奴婢記得頭先宮闈局送來的那份待選名單上,並沒有楊家四娘啊。”
英芙心念電轉,已笑盈盈扭身看向杜若。
“可見宮闈局裏有暗鬼,子佩未經頭兩輪篩選直接入覲。若兒,天家恩澤人人仰望,你瞧不上的物事,就連弘農楊氏都當做寶貝呢。”
杜若警惕,嬉笑著撇清。
“姐姐莫給我挖坑,我有幾個膽子敢瞧不上王府?”
雨濃尤在嘖嘖稱奇。
“照理說‘花鳥使’一年到頭就這麽兩樁正經差事,今日好不容易捧出方才那楊氏與杜二娘這樣的美人在場,王洛卿卻不露麵,也是怪事。”
她語氣頗為鄙夷。
“更怪的是,楊四娘那般驕橫,竟肯站著讓人挑。”
當著杜若的麵,雨濃言語刻薄,英芙並不出聲阻止,目光反而在杜若身上打了個飄,見她未流露出半分不自在的意思,心下暗自警醒。
正說著,來人已走的近了。
小太監見亭外站著幾個黃衫內侍,怕衝撞了貴人,回頭板起臉嗬斥。
“都少說幾句。”
旁人聞言都忙低頭,獨聽子佩尖利的嗓音破空而來,滿滿皆是不屑。
“你叔父?莫不就是那去歲才入東都,立即尋了門路與我三叔連宗的楊玄琰?怎麽,去歲那次選秀未曾趕上,今年又巴巴湊上來了?哼,祖母為這事將三叔關了十日,又打又罵,到頭來竟便宜了你?”
她身段高挑,氣勢倨傲,衣衫也最耀眼,在一眾畏手畏腳的女郎之中本就顯眼,纖纖玉指點著隊中一人,其他幾個忙退開,生怕被她罵了進去。
人群之中站著紋絲不動那個,正是神色謙卑,白皙豐碩的楊玉。
韋杜兩人對視一眼,皆是一樣思量。
連宗一事原屬尋常,有人同地為官,有人同科中舉,總是勢弱依附勢強,將同姓兩家續做一族。譬如今日殿中王芷菁,祖上也曾依附太原王氏。弘農楊氏枝繁葉茂,河南、關中、淮陰幾處繁衍,倒未聽說蜀地還有一支,想來楊玉那叔父確係連宗。
以楊玉姿色,隻要到了選看這一步,必然中選。隻是當初入圍,掛著弘農楊氏的名頭,確實多幾分體麵。
想來楊玉祖上數代白身,她叔父要做多少水磨工夫,轉多少道人情才能巴結上楊家,如今叫楊子佩一語道破,辛苦都白費了。
杜若在心裏替她歎一口氣。
明明方才殿中答對,楊玉並不肯把弘農楊氏抬出來說嘴,也算頗有傲骨了。楊家兩個女兒性情大相徑庭,子佩潑辣,言辭犀利不肯饒人,偏被她撞個正著。
被人當眾奚落,楊玉一張俏臉羞得連耳根子都紅了。
英芙看不過眼,揚聲喊道。
“楊家妹妹大呼小叫的做什麽?”
子佩眼皮子一挑,見是相熟的英芙,更添了幾分傲氣。
“不知韋姐姐叫的是我,還是她?”
“你這張嘴……”
她嗆的英芙接不上話,又將槍口對準了楊玉。
“我三叔不喜詩書、不愛騎射,又不貪財,平生隻好眠花臥柳。奇怪,你叔父是如何說得動他來趟這等渾水?”
她說的活靈活現,引得人人好奇,幾個女郎都微微抬起頭瞧楊玉。
子佩越發得意,原地踱了兩步,冷笑著不緊不慢地揭開謎底。
“我聽人說你叔父教養了七八個美貌女子,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奇貨可居,待價而沽。三叔院裏新來的那個什麽嫣然,莫不是你的姐妹?”
世家子弟人丁興旺,家家都有幾個不成器的,平日裏大家場麵上偶爾提起,彼此相幫遮掩。獨獨這個楊子佩,為針對外人,連自家人老底都揭了。
幾個小太監才當差不久,品級低微,怕惹麻煩,誰都不肯出聲阻攔,隻縮著脖子盼別人出頭。諸女更不會管這種閑事,可是聽得有趣,有幾個甚至露出奚落之意。
一時之間倒把楊玉釀成個千夫所指模樣。
杜若左右望望,見無人抻頭,隻得奔出亭外拉扯子佩。
“子佩必是在家跟小嬸嬸置了氣。你麵嫩,不肯向太夫人告狀,才窩了這一肚子老火出來。我教你個巧宗——”
子佩正在縱橫裨益,得意洋洋,忽然見到杜若,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誒?若兒,你怎麽來了?”
“甄選皇子妾侍可不正該我來,倒是你——”
杜若將眼皮一翻,“你來做什麽?”
子佩被她將住了軍,邊上還圍著一大群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的女郎,氣得直跺腳,挽起袖子推攘她。
“虧你前日鄭重其事與我道別,竟是為了這勞什子頭銜兒?哼,這有什麽不能與我明說的?”
杜若嬉皮笑臉地反問。
“我至少還鄭重其事與你道個別,你呢?既然要來,為什麽不明白告訴我知道?吞吞吐吐,神神秘秘,我還以為你要嫁去安西都護府呢!”
子佩又羞又惱,嘴硬道。
“這是什麽道理。你來得,我便來不得?!”
杜若把她繞進來,腹內暗笑,附耳向她低語。
“我聽阿耶說,郯王府那個長史,平日裏最愛拿女眷的錯處進宮討賞,我勸你,選秀的事還沒定下來,少張狂些好。”
子佩眉頭一擰,半信半疑地挑了她一眼。
“哪有這麽嚴重,你少嚇唬我。”
“今日你我同場競技,我才懶得理你選不選得上。不過當著英芙的麵兒,咱們兩個——”
杜若壓低了聲音,又委屈又惆悵地歎息。
“還是老實些兒的好,萬一選到她府上呢,收著些罷。”
子佩心頭一凜,頓時好像螃蟹被人翻了個兒,紮手紮腳的沒主意。
原來兩人同學三年,韋家頗有幾個不長進的子弟鎮日借故出入族學,圍著杜若打轉,惹得同學們側目非議,就連阿洄也是這般,子佩卻不曾得過這個待遇。今日忽然與杜若‘咱們’起來,尤其爭的還是妾侍位置,她竟有些心虛。
子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硬生生吞下了底下的話,氣咻咻地哼了一聲。
英芙看的清楚,知道杜若這幾句話說的不輕不重,已鎮住了她,便道,“不喊你喊誰?若兒今日也在,咱們同學先吃一盅。”
子佩眼瞧著英芙,陡然想起祖母的打算,臉上突兀的紅了起來,看英芙的眼神顫巍巍落不到實處。
杜若心裏有數,笑嘻嘻拉著她坐下。
“你這裙子新鮮,連惠妃娘娘的風頭也蓋過去了。”
子佩訕訕地笑了下,“不就是廖老板的貨色。”
杜若嘻嘻笑道,“那你比我穿著好看。”
英芙瞧杜若一眼,大是歎服,笑道,“你倒降服得了這塊爆炭,失敬。”
小太監見好容易哄走楊子佩這個麻煩精,也覺得慶幸,抹抹臉上冷汗,吆喝著幾個女郎速速離去。
楊玉抬起臉,向杜若感激一笑,光華似炫目陽光。
子佩便絮絮向二人訴說遭遇。
她原本就是個心裏藏不住事兒的,好容易做了得意的裙子,等了一上午沒輪到亮相,早毛躁了。
她嫌棄同來參選的盡是些不上行次的小官乃至白身之女,不肯與她們作‘一丘之貉’,便獨個兒溜出來閑逛。
長寧公主論起輩分,是當今皇帝的正經堂妹,也就是各位皇子的親近長輩,雖說受韋後牽連在內廷沒什麽臉麵,畢竟身份血統擺著。
按子佩的想法,她出入各王府算是貴客,便是長史不出麵,也有六七品的主事陪著。偏今日從惠妃、高力士往下數,連鹹宜公主,各府裏親王、王妃七八個,要逢迎的太多,竟勻不出人手單招呼她。
其實別說她,就連太夫人也被敷衍過去。隻是太夫人久在宮廷出入,跟紅頂白之事見多見慣,絲毫不以為意。
於子佩卻不同。
方才小太監滿府裏吆喝了女郎們一處午膳,趕鴨子般粗魯,未格外對她另眼相看,她便憋了一肚子邪火兒。
剛好有個嶺南選來的不曉事的毛丫頭,看楊玉美豔,又聽她姓楊,便以為見了真佛,不住口問‘姐姐出自弘農楊氏吧?姐姐如此容色,舉止大方,口齒便利,必是太府寺卿楊慎矜家女眷’。
楊玉一時之間也未否認的徹底,這便戳了螞蜂窩。
這時候坐在亭中,子佩通身都是不自在。
阿洄尚鹹宜公主那回,楊家大大出了風頭,子佩當時便在學中誇下海口,年內必有皇子下聘,沒想到今日竟落得巴巴兒的走了來讓人選看。
這個名額還是太夫人賄賂了王洛卿半中間插隊的。
況且,真要排著隊給人選,她如何選的過杜若、楊玉這樣風姿天成的美人呢?
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子佩再坐不住,一雙精描細畫的吊捎眼在杜若身上來回打量,瞧她也用心打扮過,便搶先笑道:
“若兒可有著落了?”
杜若也正瞧著她思量。
楊家人的容貌,不論男女都英武軒昂,廣額寬麵。幸而子佩生的像長寧公主多些,下巴頜兒尖銳,拱眉長眼,有股淩厲之氣,平日裏鮮嫩潑辣模樣瞧著爽利,今日非得收斂性子扮佳人,頗不相宜。
杜若將眼光一溜,半真半假的笑。
“你若不來呢,還有幾分指望。連你都來了,那我隻有先回家等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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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