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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孫自可留,三

  高力士穩穩站著, 身子紋絲不動受了她的禮,頷首溫言。


  “咱們打小兒的情分,豈可由著旁人挑三窩四。”


  說起從前, 便是惹了她的委屈出來。


  惠妃嘴角一扁, 低聲道,“阿瞞若還記得從前情分,今日何用阿兄走一趟。”


  李隆基與武驪珠這點兒官司打了幾十年不膩, 高力士早已見慣, 隻覺好笑。


  “雜家多此一舉。其實娘娘這尊真佛鎮在宮裏, 旁人哪入的了那一位的眼?”


  “那可不一定!”


  “娘娘放心,今日楊氏已過了諸位皇子的明路,再沒有偷偷送進宮的道理。”


  惠妃眼皮一跳, 嬌聲叱罵, “王洛卿那個狗奴,阿兄幾時肯替我除了他?”


  高力士連聲笑道, “不忙不忙。”自飄然而去。


  排雲館內, 惠妃既去, 諸人皆如散了韁繩轡頭的野馬,嘩嘩啦啦散開。壽王與哥哥們生疏, 擺出生人勿近模樣,自尋了殿內一角捧了梨漿閑坐。


  十六王宅的宮人皆受內侍省轄製,並非各府私奴, 自長史起, 見貼不近壽王身邊,便都顧著趨奉在惠妃跟前有臉麵的郯王妃、忠王妃, 不意冷落了太子。


  鄂王、光王一向與太子和睦, 見薛氏扭著臉不理人, 下人們又一團熱火圍著旁人,便拉了太子站在廊下說笑。


  郯王已有三十二三歲,與行二的太子年齡相近,小時候彼此作伴情分極深。


  後來趙麗妃寵眷深厚,性情也一日比一日驕橫,淩駕於王皇後及劉華妃之上。待確立儲君後,太子越發自以為驕矜,不肯跟無寵的長兄往來。


  不過郯王忠厚,並不以為意。加之太子雅好丹青書畫,郯王喜歡遊獵歌舞,更疏遠了些。


  這當下郯王看薛氏獨個兒坐著,黃黃臉兒頗可憐,便好意向她勸慰。


  “弟妹休做糊塗想頭,阿娘言語刻薄些,忍得過一時就好,待此事過了,咱們自在府中樂咱們的,誰也管不著。”


  薛氏幹巴巴應道,“多謝大伯開解。”


  郯王妃看見了,心裏酸酸的,故意隔著人扯開嗓子喊。


  “大郎,人家是太子妃!跟咱們不是一個牌名兒上的人物。咱們起早貪黑進宮去給娘娘請安,她可從來不來。偷得好些空兒,遭兩句話寸寸也是該。你還替她操心。”


  郯王妃雖是長嫂,因郯王不受寵愛的緣故,親事做的隨意,門戶頗低微,在妯娌之間落個墊底。當年薛氏曾無意在人前提起,遭她嫉恨多年。這幾年惠妃聲勢日壯,郯王妃巴結得力,在薛氏麵前漸漸也抖了起來。薛氏嘴笨,十句回不出一句,常吃虧。


  英芙笑著打岔。


  “大嫂說笑話兒呢,二嫂還當是真的。”


  郯王也不愛與惠妃親近,私心裏倒是喜歡薛氏做派,一甩袖子罵道,“管天管地!你還管老子喝酒放屁!”


  他是個粗人,在家也愛走下三路。背著人郯王妃忍得,今日各家親眷都在,郯王妃自謂在惠妃跟前說得上話,比郯王腰杆子還硬些,如何吞得下汙糟氣,丟下英芙便叉腰與郯王對罵起來。


  薛氏坐在當中,苦著臉隻當不聞。


  郯王夫婦成婚十餘年,知根知底,最知道針往哪處紮能出血。郯王妃見罵了半日似隔靴搔癢全無效果,越發氣恨,揚手操起薛氏案幾上的桑葉飲漱口,邊翻著白眼冷笑。


  “我婆婆在世時連個六儀之位都沒掙上去呢,你能耐,你替她求個追封的後位呀?!衝我撒什麽邪火兒!”


  郯王生母劉氏從前在臨淄王府沒有品級,因生育長子有功,聖人初登基時封了美人。開元十三年因出宮開府,接連封了十多位親王,連帶著給各位生母晉級,才加封了婕妤。


  諸親王之中,除開忠王生母被人徹底遺忘外,就數劉氏的品級最低微。至於後頭華妃的位份,還是去世前三個兒子跪在榻前哭求出來的。


  劉華妃死在開元十四年,在場的諸位親王都記事兒了,提起來不免替郯王難堪。要說為皇室開枝散葉,本朝數劉華妃功勞最大,足足養活三個兒子,比惠妃還多。可是聖人就是不喜歡她,華妃之位空懸了十多年,死到臨頭才給。


  郯王站著吃了兩盞酒,本來顧慮滿屋子弟弟、弟妹,不好意思動粗,卻聽王妃罵的不堪,連烏糟舊事都翻出來說嘴,不免心頭火起,揚手把琉璃盞扔了出去。


  他常年遊獵之人,不比太子斯文,咣當一聲砸落了七八步開外棣王妃的釵頭鳳,嚇得她麵上一滯,扯開嘴角放聲大哭。


  郯王妃見狀擼起窄袖,抬腳想從薛氏案上跨過,又被排行小的儀王妃、穎王妃扯住。


  他們夫妻吵得熱鬧,楊太夫人隨著眾人亂勸了兩句,與相熟的光王妃寒暄了兩句,便提著裙角悠悠晃了出來。


  夫妻兄弟吵架打架,甚至以命相搏,她在李家宮廷出入了四十年,早看膩了。長安城的權力中心從太極宮轉移到大明宮,又到興慶宮,楊家就是個不倒翁。


  倒是如今,全家隻有不貼心的長子楊慎怡還做著個不大不小的官兒。


  要想延續楊家世代榮耀,單指望鹹宜是不行的,幸虧她還有一顆棋子可走。


  天時晴朗,杜若站在水邊,碧藍如洗的天空中細碎雲朵密布,像小貓沾了滿爪麵粉踩過一匹藍布,留下深深淺淺的白印。


  沿湖四麵曲橋,梁柱上描金五彩,精巧華麗,雕花窗格上蒙著碧色窗紗,被暖風吹得四下通開。新出殼的鴛鴦在淺灘處撲騰,隨老鳥學習泳姿。幾隻白鶴優雅立於水間交頸梳理豐滿羽毛,悠然自得,十分恩愛。


  一株櫻花橫逸而出,泰半臨水,花朵繁密簇擁,擠擠挨挨。風過顫顫輕搖,輕薄如繚綾的小巧花瓣翩翩飄落,染得水上芬芳嬌豔。


  斯情斯景如墮畫中,她看得入神,想再踏前兩步,忽見樹下繡榻上坐著個年輕郎君,勾肩垂頭,露出半張麵孔,頭戴赤金簪冠,身上簇新的赤紅夾暗金團花圓領袍鮮豔奪目,腰上圍著金玉帶。


  這般裝束,不是親王也有三品官。


  杜若不敢惹事,抱了頭就想悄悄從旁側小道退下去。


  偏太夫人自排雲館溜溜達達走來,一路東張西望,堵了退路。杜若左右張看,隻得鑽到太湖石後。兩叢生發興旺的含笑修剪成人高,正好擋了她。


  太夫人一露麵,那人便站起身,恰背對著杜若,語調溫煦,垂頭喊了聲。


  “舅外祖母安好。”


  杜若認得太夫人。


  她的同學楊子佩與楊子矜都是太夫人的孫女。


  眼前這人喚太夫人‘舅外祖母’,杜若凝神細算了算輩分,便明白他是跟著惠妃在喊。也就是說,他是位皇子。


  杜若頓時嚇的倒抽了一口冷氣,偷聽皇子說話,該當何罪。


  她揣度著不如即刻請罪認罰,抬眼時恰風起,他站在櫻花之下,肩背挺拔,姿態瀟灑,一襲赤紅圓領袍衫上泛著點點織金,潔白盈透的花瓣隨風旋落拂在肩頭,恰恰擦過肩上幾縷發絲。


  杜若不由得挑唇一笑,竟舍不得動了。


  先皇後王氏無子,而惠妃並未封後,故而諸位皇子都是庶子。


  若按禮製,皇子們隻應當承認太原王氏是母家親眷,可是他隨著惠妃稱呼太夫人,就等於尊惠妃為嫡母。雖與禮法不合,但楊家是惠妃的舅家,他尊奉惠妃,楊家麵上也有光。


  杜若暗想,他倒是會做順水人情。


  果然,太夫人聽到這句稱呼,滿意的點了點頭,才以外命婦身份向皇子行禮,半中間就被他攔了。


  太夫人含蓄地露出笑意,慈愛地道,“三郎是個懂禮數的孩子。”


  杜若微微蹙眉,啊,原來這便是忠王李璵,英芙的夫君。


  便聽李璵道,“方才娘娘往後堂去了,舅外祖母想是少來王府,走迷了道兒,我帶您過去。”


  太夫人忙擺手。


  “這兒風景好,咱祖孫倆難得見麵,不如散散。”


  她撣了撣繡榻上的落英,先坐了。


  杜若聽得狐疑,不明白太夫人這句‘祖孫倆’從何說起。


  聖人李隆基和王皇後都不是楊家的親戚,從太夫人語意來聽,顯然也不是指李璵剛剛承認的惠妃。


  杜若心中一動。


  ——難道,

  忠王的生母姓楊麽?


  這卻奇怪,弘農楊氏是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族中如果有女子入宮伴駕,即便是庶出旁支之女,品級應該也不低。


  可是從沒聽說過本朝有姓楊的妃嬪啊。


  而且,不管這位楊氏品級如何,太夫人這般稱呼都屬僭越,既越過了李璵名義上的嫡母王氏,又忽略了眼下內廷事實上的主母惠妃。


  杜若隱約有些明白了。


  今日太夫人恐怕是特意找到這裏與李璵攀扯情分的。


  可是看李璵的反應,隻怕是想敬而遠之。


  她不由得盯住了李璵的背影,隻見他垂眸沉思了片刻,微微側頭,見無內侍、宮人在側,才為難地輕聲回答。


  “阿娘走了多年,璵實是不記得了。”


  他的態度過於冷淡,顯見得與楊家形同陌路,並沒有什麽‘祖孫’情分。


  太夫人也聽出他頗有怨懟之意,便歎了口氣。


  “三郎怨,我也無話可說。瑩娘性子安靜,不得聖人喜愛,咱們家在京外混了幾年,累她吃苦了。”


  李璵隻垂著臉不應。


  “你也這麽大了,又生在帝王家,外祖當年有什麽為難處,想來你也能明白。”


  李璵徑自負手而立,風過處,落英繽紛,灑在他的肩頭,紅地碎花,別有情致。他伸手拂過,卻還是沾了滿身。


  “往事已矣,不知舅外祖母今日尋璵何事?”


  太夫人已垂垂老矣,舔著臉殷殷懇求,李璵卻還是堅持不肯改口。


  杜若在暗處聽著,倒覺得心有戚戚。如今她雖已屈服,情願為家族爭一把恩寵,但何嚐不想如李璵這般口能對心,不用虛與委蛇。


  太夫人嗬嗬笑了兩聲,隻得也站了起來,掏出帕子抹了抹嘴角。


  “今日應選諸女,不知三郎可有瞧得上的。”


  李璵淡然道,“方才殿內娘娘也問,璵不是說了麽,想求個絕色。”


  太夫人眼珠一轉,笑道,“韋英芙端莊賢淑,聽聞待庶子們也好,是個賢惠人兒。要叫外祖說,女色不過區區小節,男兒大丈夫,倒是事業要緊。”


  李璵凝神聽了,露出不解神色。


  “阿耶廣有天下,福庇四海,萬事挑於一肩。我們做兒孫的唯有承歡膝下而已。不知舅外祖母所說事業,是指何事?”


  自兩漢以降,曆朝慣例,皇帝都在確定儲君後將其他成年皇子送往京外就藩。


  獨本朝,則天皇後已不準皇子隨意出京。待聖人登基,連王府也不許自行修建,而是通通豢養在一處。以至所謂親王者,分封而不賜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任事,活生生養出一群廢物。


  從前則天皇後臨朝,政局不穩,三五七年一場政變,人人自危,故而上位者提防皇子情有可原。如今聖人坐穩天下二十幾年,無兄弟父子可爭鋒,獨享尊榮,權勢已極,仍然這般戒備,朝野之間多得是不堪議論。


  政事微妙,人人避而不談,李璵大喇喇說出來,倒堵得太夫人難以繼續。


  杜若無暇細想,隻見李璵怡然自得,自腰間摸了一柄玉笛出來把玩,隨口道,“聽聞寧王府中有一柄紫玉笛極是難得,璵打算隔日上門去會會。”


  寧王李成器是聖人的長兄,曾做過太子,後來將儲位讓給聖人。李家人都愛好曲樂舞蹈,寧王的笛子據傳與李龜年不相上下。


  李璵分明顧左右而言他,可惜太夫人性子執拗,有九牛拉不回頭的固執。


  “韋氏大方,不像尋常女人專盯著夫君房內,比太子妃薛氏強得多了。我瞧她必是個能容人的。”


  李璵漫聲應道,“英芙甚好。”


  他隻做閑聊樣子,招得太夫人心裏急切起來。


  “我們家子佩,論起來是你正經表妹,雖說容色不及楊氏、杜氏,出身卻不尋常。你是聖人的三子,身份高貴,娶妾侍怎可挑些出身不明的女子?或者小官之女,於你有何助益?我們家好歹是惠妃的舅家,你納了子佩,她哥哥楊洄尚了鹹宜,大家關起門來一家親。往後聖人有什麽好事兒能落下你?”


  杜若聽得心頭一跳,太夫人竟有意將子佩獻給忠王做妾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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