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孫自可留,二
“你成婚也有三四個月了, 怎麽還看不清楊家虛實?”
鹹宜滿臉狐疑。
“——楊家怎麽了?”
惠妃恨鐵不成鋼,無奈地點著她的額頭。
“你說說你,聰明腦袋笨肚腸, 白長了這麽一副利落眉眼, 到今日還糊裏糊塗地。”
惠妃是難得的美人兒,觀音麵孔雪樣肌膚,向來以容色自傲, 偏幾個孩子的樣貌都不及她, 尤以鹹宜最不合她心意, 一說起這個,便惡狠狠瞪過去。
“武家、李家代代都有拔尖的兒郎女郎。我與你阿耶,便是人笨些蠢些, 賣相還是頂呱呱的。你說說你怎麽長得?”
“阿娘……”
鹹宜纏磨著惠妃的衣袖。
“你要是生的像我, 我還擔心你攏不住阿洄的心嗎?偏你眉高眼細,窄額薄唇, 瞧著便是個不好相與的。往好了說叫利落, 那是阿娘維護你。你叫外頭相士給批批, 這麵相刻薄呀!也不知道你隨了哪個祖宗。”
惠妃發了一通牢騷,看鹹宜極之不以為然, 隻得放軟了聲口。
“阿洄是個謙謙君子,說話聲量還沒你高呢,你在家可有掐著腰吼他?”
“阿娘這是忘了我的身份, 也忘了自己的身份。”
鹹宜款款起步, 嫋娜地從側邊小路往後堂走去,臉上帶著驕矜自得的神色。
“人家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漫說我隻是不及阿娘美貌罷了, 在尋常女郎堆兒裏, 難道我是個醜的?再說, 即便我真的貌若無鹽又如何?他敢不娶我麽?”
“你呀你呀,說你傻你還不高興。”
惠妃嘖聲指點她。
“我且問你,阿洄若是一輩子在你裙下瑟瑟發抖,你有何意趣?指東不敢往西的奴婢,你想要多少有多少,這個看膩了還有一千個等著你換。郎君是這樣嗎?生在帝王家本是你的福分,由著你挑選心愛的兒郎,不必計較他能不能養妻活兒,擔憂他吊兒郎當文不成武不就。有這許多好處,你就隻求嫁個應聲蟲嗎?”
“——阿洄可不是應聲蟲!阿娘從前不是很喜歡阿洄嗎?”
“我喜不喜歡他有什麽要緊的!”
惠妃乏力地撐著額頭發落女兒。
“但凡是個有氣性的男子漢,都喜歡女郎柔順體貼,溫軟如水。你既然心裏愛極了他,何苦處處與他爭個高下?”
鹹宜嘟著嘴不說話,惠妃一看她嘰裏咕嚕亂轉的眼珠子,就知道自己這番金玉良言是又扔進水池了。
她歎了聲,撿起方才的話題。
“當初瑩娘生下三郎沒幾年,就落得個去母留子的下場,我舅舅可敢吭一聲?若他頂用,怎不再挑了女兒進宮親自教養兒郎,白便宜了姓王的。”
“什麽?三哥的生母是楊家女?”
鹹宜愕然,回頭用力瞪著惠妃。
“那,那不就是阿娘的表姐,我的表姨嗎?”
太夫人嫡出僅有兩子,庶出女兒足有五六個,多送與皇親權貴為妾,其中不得善終者也多。鹹宜小時候聽惠妃提起過一句半句,因都早早過世,沒見過活人,沒什麽印象。
她皺著眉頭算了半日,方才恍然大悟,再細想,又覺得奇怪。
“怎麽宮裏無人提起她呢?就算先皇後奪了三哥,別人不好提,待她死了,太夫人怎不接了三哥家去?這麽算起來,三哥的外祖母就是楊洄的祖母,他們倆也是至親表兄弟呀。”
惠妃一時噎住,鹹宜越想越覺得古怪。
“先皇後被廢以後,阿耶未再冊立新後,後宮便以妃位為大。按本朝舊製,妃位原本應有四人,阿耶手裏改做三人,便是阿娘、華妃劉氏和麗妃趙氏。”
鹹宜扳著手指往下數。
“阿娘育有兩子兩女,獨占鼇頭。劉華妃不得寵但頗擅生育。趙麗妃膝下隻有二哥,卻占了儲副之位。自三妃往下數,德儀皇甫氏有五哥,順儀錢氏有四哥,皆早已失寵,隻因兒子排行大,品級便高人一等。阿耶分明是看重子嗣,另眼看待能延綿皇室血脈的妃嬪。表姨生了三哥,為何沒有品級?”
趙麗妃伴駕前不過是潞州歌姬,劉華妃也是別人贈送的美人兒,至於惠妃,自幼沒入掖庭,算是罪臣之女。相反楊家表姨出身高華,弘農楊氏除了尚過長寧公主,不曾在政治鬥爭中選邊站隊,門第很幹淨。聖人當初寧願裁撤妃位也不肯提拔楊氏,就算實在不喜歡,畢竟生了三郎,比照著同出自世家的皇甫氏,給個婉儀、芳儀也是應該的呀。
惠妃大感頭疼。
這事兒一提起來,連鹹宜這個睜眼瞎子都覺出不對了。
阿瞞這個人,韋武兩家私底下都叫他‘殺神’,說他下手狠辣,年紀輕輕已有殺伐決斷,身上背著數千條人命,講膽氣與誌向,勝過懦弱的睿宗李旦和無能的中宗李顯許多。可他對女人是很好的,哪怕他不喜歡的女人也能得著輕憐蜜愛。他生來就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唯有瑩娘——
這千頭萬緒的,從哪兒說起。惠妃覺得頭皮上生出一層細密汗珠,煩躁起來,敲了敲鹹宜的額頭。
“你阿耶的風流賬算的清嗎?今日說給你聽,不許去三郎麵前學舌,更不準在你阿耶麵前提什麽楊家表姨!”
鹹宜吐吐舌頭偷笑。
趙麗妃和劉華妃死得早,這十年裏頭,她就隻見惠妃寵冠六宮。人家說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從前住大明宮時,那些才人,美人之類的年輕女子,時不常還能在家宴上露露臉。待去歲搬到興慶宮,聖人壓根兒就沒帶上她們。偌大的後宮隻有惠妃和惠妃看著順眼的兩三個尚宮了。
要不是王洛卿總想翻點兒水花出來,爺娘就跟一生一世一雙人也差不多。
“叫你多在夫家留心用意!你倒好,說起別人勁頭老高,輪到自家糊裏糊塗。你記著,楊家的顏麵,半分是我大表哥楊慎怡的清正官聲掙回來的,一分是給我二表嫂長寧公主的。再有多的,便是從你身上得的。你瞧舅母可有跟楊郡公家來往麽?”
“楊慎矜嗎?不曾,祖母與他胞弟楊慎名有些來往,兩家女眷時常上門走動。”
長寧公主當年也是長安城裏的一霸,搶占了左金吾衛的官邸和淩煙閣功臣高士廉的宅院,要修一座比太平公主府還大的府邸。
可惜尚未完工,中宗就被韋後毒殺,隨後韋氏和武三思被聖人誅殺。擅長弄權的安樂公主與駙馬武崇訓都死於非命。反之長寧公主與駙馬楊慎交一向不參合朝政,聖人千頭萬緒顧不上小事,便抬抬手饒了堂姐性命,隻把兩人攆到京外做官。後來楊慎交逐年累官回到長安,所建府邸遠比當年設計的小,但也與如今的鹹宜公主府不相上下了。
婚前惠妃憂心鹹宜性子倨傲,借公主威勢與婆家淡了往來,方才漫不經心問了兩句,聽出她與太夫人相處的還不錯,便說笑起來。
“舅母還是這個脾氣不改,親戚們比她位子高的,她便疏遠,若不及她的,她反而親近。楊慎矜多大靠山?聖人往後頭十年,隻怕最信重的就是他。人家求還求不來,她偏偏仗著兒孫兩代尚主,尾巴翹到天上去。其實大表哥那個司農少卿做了十多年,無功無過,性子又執拗,不肯在你阿耶麵前挨光討好,升遷無望。你公公與阿洄的駙馬都尉都不過虛職。朝中權柄抓不住,什麽都是空的。”
鹹宜聽母親批評夫家式微,嘟囔道,“那您還把我嫁去他家。”
“我倒是想讓你做郡公家的兒媳婦,他肯麽?別說尚主了。他家裏也有女郎,可瞧得上你這群兄弟,人家連王妃都懶怠做呢。”
鹹宜撇嘴。
“子佩想嫁雀奴,讓我婆婆來跟您說說不就成了,何必在人前走一遍。”
枉費自己在宮廷裏打滾了半輩子,生個女兒蠢笨至此,惠妃恨得牙癢。
“是啊,你可算開竅了,除非他們楊家打算拿嫡女聯姻的根本不是雀奴!”
鹹宜這才明白過來,啊的叫了一聲,攥住惠妃的衣袖。
“我公公在家萬事不管,都是祖母做主。祖母她今日——”
太夫人今日也在受邀之列,就坐在排雲館。當著一大堆皇子王妃的麵兒,太夫人位次低,就坐在大門口兒。
方才鹹宜看見太婆婆坐在下首,還有些別扭呢。
鹹宜皺著眉頭算了算。
“諸位哥哥都已有正室。祖母求了兒做孫媳,便是要攀附阿娘。為何又叫子佩嫁旁人呢?還甘願做妾。”
惠妃嗤笑。
“舅母的算盤打得砰砰響,你且再琢磨琢磨吧。”
惠妃是從神龍末年波譎雲詭、血腥殘酷的政治鬥爭中熬過來的人,眼見無數父子兄妹夫妻廝殺爭鬥,管他什麽天潢貴胄,龍精鳳髓,才幹、心氣、手腕,差丁點子都不行,稍微露個破綻,便是朝不保夕。
則天皇後晚年高處不勝寒,生活寂寞,將李、武兩家失恃失怙的二十幾個孫女兒、侄孫女兒通通接到宮中撫養,當做貓兒狗兒一般取個熱鬧,人人都封了縣主、郡君爵位,年長者隨意指婚。
其中唯有惠妃一個人活著走出了大明宮,如今又以寵妃身份統禦興慶宮,堪稱死人堆兒裏爬出來的勝利者。
因李瑁自幼送去寧王府養活,鹹宜公主便是惠妃親手帶大的第一個孩子,恩寵遠重於後頭兩個兒女,養成個說一不二、眼高於頂的性子,令惠妃十分憂慮。所幸婚事結得妙,楊家名頭亮,內囊早盡上來了,夫家不敢看低女兒。
另一頭說,公主的前途也不在駙馬。
君不見太平公主在中宗、肅宗乃至本朝初年的超然地位,又比如安樂公主墨敕賣官的威風。有個拿不出手的夫家磨磨性子,對鹹宜隻有好。
惠妃忙著教導女兒做人,抬眼見高力士尋了過來。
“小十九出落的越發好了,當給駙馬記功。”
惠妃嗔怪,“我也不求別的,阿洄肯容她的性子就好。”
高力士嗬嗬笑。
鹹宜見機,“我去瞧瞧大哥養的鬥雞。”一溜煙就跑了。
高力士笑道,“滿宮裏再沒有比小十九更伶俐的孩子。”
“小事兒上伶俐,不頂用。”
惠妃見跟前沒人,鄭重屈膝行了個半禮,垂首道,“驪珠在宮裏這些年順風順水,全仗阿兄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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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再補充一句,壽王李瑁,宮人稱呼他十八郎,惠妃給他起的小名叫雀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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