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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娶不須啼,三

  殿內又是另一番風光。


  闊大幽深的殿宇, 靠北擺了一架六角泥金落地插屏,繪的四時花卉與日月,當中一張紫羅帳矮榻, 圍著銅鶴、銅鼎、金瓶, 鼎中青煙嫋嫋不散,是沉靜如水的檀香氣味,恍惚讓人有置身世外之感。


  其下兩側案席東西相對, 坐了二三十人。


  女眷各個盛裝而來, 滿屋子環佩叮當, 也認不清英芙在哪兒。兒郎們紅袍玉帶,有束了冠正襟危坐的,也有歪歪倒倒的, 臉上她不敢細看。


  偏楊玉吊兒郎當, 回身低聲向杜若輕笑,蓬鬆的發尾貼在兩頰, 似墨綠枝葉襯托出水蓮花。


  “我肚子裏沒有文章, 胡謅一句祝福妹妹, 好春光,不如夢一場。”


  她泰然自若的神情在肅穆緊張的氣氛中太過顯眼, 杜若搖搖頭未敢開腔。楊玉妙目一閃,笑盈盈重新站好。


  惠妃端坐榻上,一身豔麗的朱帔綠襖石榴裙, 梳了高聳如雲的半翻單刀髻, 正中插戴了一隻又大又重的累絲金鳳,鳳口銜的珍珠足有拇指大, 兩翼鑲滿藍寶綠鬆, 七股尾羽姿態昂揚, 高高翹起團成火焰形狀,將發髻擋了大半,正中一股頂端鑲嵌大紅寶,兩鬢各插了鳳挑珠結,小偏鳳銜的珍珠結花直垂到耳側,眉間一點蓮花形紅寶花鈿。


  杜若暗想,果然一山更比一山高。


  這副三鳳頭麵可比英芙那隻單鳳華貴明豔多了,尤其紅寶與紅裙披帛交相輝映,襯得惠妃肌膚勝雪,豔光奪人,絲毫不遜於滿堂王妃,更比堂下諸小娘多了赫赫威勢。


  惠妃身側還坐著一個少婦,穿八幅緋色泥金芙蓉羅裙,挽著暈花披帛,頭上斜插單鳳,胸前掛著水精珠纓,一手揉搓著惠妃的衣帶,神色十分親昵,當是惠妃娘娘的掌上明珠,排行十九的鹹宜公主。


  高力士另在榻側擺了把高凳端坐,見杜若伶俐的眼風徐徐掃過,麵上浮起一層笑意。


  隻聽年老內監啞著尖細的嗓音喊,“王芷菁,年十六,大理寺丞王元壽之孫。”


  站頭名的少女深深吸氣出列參拜,穿一身嬌嫩的杏子紅,襯得膚色白膩,眉眼也頗秀氣。


  便聽有女聲詫異地問,“你抬起頭來,莫非是太原王氏嗎?”


  王芷菁不防有此問,剛擺好的優雅站姿晃了晃。


  “我,我祖籍京兆,神龍年間曾與太原王氏連宗,隻是如今走動的也少了。”


  殿中諸位王妃聞言一片唏噓。


  聖人潛龍時的原配正妻出自太原王氏,父兄曾立下赫赫功勳,替聖人搶來錦繡河山,也都位極人臣。後來王皇後因施行厭勝之術被廢,父兄皆在流徙路上被殺。太原王氏一朝傾覆,朝中曾與之結下兒女姻親或連宗的官員紛紛劃清界限。


  譬如這位京兆王氏,聞所未聞,想來不過五六品的小官,竟也忙不迭撇清。


  王皇後無子,但忠王李璵幼時曾由她撫養。為著這樁事,惠妃向來對忠王有幾分芥蒂。英芙方才聽到鄂王妃韋水芸有意挑起‘王皇後’說嘴,已狠狠瞪了她兩眼。


  韋水芸卻毫不在意,笑向英芙點頭。


  “若真是他們家,六姐必是認得的。”


  英芙惱恨,見惠妃似笑非笑看著李璵,忙道,“臣妾生的晚,隻知興慶宮,不知太極宮,隻見過惠妃娘娘的儀仗,不曾見識過先皇後。”


  她俯首帖耳的姿態擺的很有誠意,惠妃滿意,悠然長歎道,“十幾年前的人,難為鄂王妃還記得這麽清楚,想來是極仰慕先皇後的風采吧。”


  韋水芸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頓時啞然。


  惠妃懶得理她,慢悠悠繼續向王芷菁問話。


  “當初要連宗,自然是你們巴結人家,也得著了好處,今日卻連一句硬話也不敢說。三郎,這樣的女孩兒,你可瞧得上?”


  杜若不敢抬眼看皇子們,卻著實對英芙的夫君好奇,何況惠妃語意不善,便凝神聽他應對。


  不想上首那人隻漫應了一句,“兒想求個絕色。這個嘛,平平無奇。”


  惠妃輕笑出聲,揮了揮手,王芷菁麵如土色退回隊列。


  第二、第三個也是真平平無奇,諸人嘰嘰咕咕議論,夾雜著幾聲輕笑。


  然後是楊玉。


  不等內監唱名,她已仰起臉。萱草色半臂的銀線繡紋在日光下泛著絲絲光澤,暖陽籠住她明豔亮烈的眉眼,似熾熱的火焰破空而來,美得人膽顫心驚。


  殿內頓時靜默,然後響起嘖嘖讚歎,諸皇子俱是看得呆了,並無一人提問。


  內監唱道,“楊玉,年十六,蜀中楊玄琰之侄。”


  光王妃聽得好奇,不由問,“你祖上竟無一人曾出仕嗎?”


  楊玉坦然笑道,“我家祖上卑微,叫王妃見笑了。”


  在座諸人都出自官宦世家,就連高力士的先祖也是北燕昭成皇帝,曾祖三代承襲潘州刺史。泱泱中華,自古以來皆貴賤分明。平民白身雖然不比仆役奴隸之輩低賤下流,然在世宦人家眼中,也難得正眼相待。


  驟然在這樣尊貴的場合見到白身,諸位宗室親貴都覺得稀奇的很。


  尤其各位王妃見楊玉出身寒微,氣度卻卓然超群,加之音色宛轉清脆,與容色之美交相輝映,難免既嫉妒又好奇,再想到她前途不可限量,雖然竊竊私語,卻不敢出聲為難。


  內廷貴婦拜高踩低色厲內荏之情狀,惠妃心下早已了然,便道,“就這樣吧。”


  內監便順序叫到杜若,又令她抬臉。


  杜若屏氣垂眼,不敢直視上方。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楊玉珠玉在前,予人震懾太強,竟也無人提問。然後六女便散了出來,自有人將她們領到偏殿等候。


  待內侍離去,六人彼此看看,皆不知接下來如何。


  獨王芷菁釘牢楊玉又妒又羨,搭話道,“妹妹貌若天仙,此番必能如願了。”


  楊玉勝券在握,談笑晏晏,悠然地隨意答道,“我自然高居榜首,隻可惜姐姐就白跑一趟了。”


  “你?!”


  王芷菁方才在殿內丟了麵子,本就大為惱怒,當下忍無可忍,指著她的鼻子大聲道,“爾區區白身之女,何德何能服侍親王?不過是癡心妄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罷了!”


  杜若被她尖利的嗓音嚇了一跳,沒想到官家女也有這般不顧體麵的,然而大理寺丞雖然不過秩正六品,卻是朝廷命官,比東宮屬官地位高出不少。


  她不好攔在楊玉跟前,隻得賠笑。


  “王家姐姐何必生氣,楊家姐姐口快罷了。結果如何都看貴人們的意思,她說了又不算。”


  王芷菁上下打量她,冷笑道,“杜家妹妹何必與這種人站在一處,今日她走邪門歪道混進來,往後哪能和咱們姐妹相稱。”


  “可不是,過了今日,姐姐哪能和咱們姐妹相稱。”


  楊玉目光閃爍著笑意,語氣溫和地接話。


  王芷菁這才消氣,眼睛轉了轉,猶疑道,“算你識相。”


  世上竟有如此粗蠢不文之人,杜若訕訕笑了數聲,假作垂頭抱。


  “方才殿裏好大架勢,嚇死我了。”


  王芷菁瞪她兩眼,不再理會她們。


  楊玉微笑著搖頭,拉住杜若走到旁邊,附耳低聲道,“妹妹,所謂大樹底下不長草。你排在我後頭,難免被人忽略。待會兒貴人們散了,不妨主動走出去逛逛,碰碰運氣。”


  什麽?

  杜若聞言詫異地抬頭,見楊玉神情如阿姐般關懷溫暖,說的卻是大言不慚的話,心裏緊張的砰砰亂跳。


  王府又不是寺廟道館,堂堂天子腳下,除了興慶宮,就是這片地方最尊貴了,怎能由得她胡亂走動?

  楊玉會意的眨眨眼,笑意盈盈,壓下極低聲音殷殷勸說。


  “今日既是擇花盛會,誰會在意多點波折情趣?妹妹貌美,即便給人添了麻煩,也是香噴噴的麻煩。”


  杜若心中一動,頓時猶如迷霧中被人點醒,恍然大悟。


  楊玉所說不錯。


  學中師傅一早教導,妻妾之別差天同地。


  夫妻之間講究門當戶對,既要互敬互愛、約束私情,又要彼此遷就配合、共謀家族興旺大業。娘子是郎主可並肩的兄弟,可依傍的手足,可交托的夥伴。


  妾侍卻截然兩樣,越興說穿了,妾侍不過是貓兒狗兒,供人一樂而已。此樂可以起於柔情,起於美色,起於曲樂,然落腳處皆為情趣。妾侍不論出盡百寶,隻要能令郎主忘卻現實苦悶煩憂,耽溺於細瑣小事,必可獨得寵愛。


  因此,妻與妾,一個落在實處,一個飄在半空,斷斷混淆不得。


  倘若以為人妻房的心態做妾,言行逾矩,便如同光著腳走懸崖,藝高人膽大如則天皇後者,或能絕處逢生翻出天地,尋常女郎,便是拿性命前途做玩笑了。


  杜若暗道這個楊玉來路必不尋常,一麵蹙著眉思忖起來:成敗在此一舉,今日若是落選,杜家又從何處尋得轉機?

  隻是王府規矩森嚴,今日又有惠妃與鹹宜駕臨,必定守衛嚴密,走出去容易,想要巧遇親王,又該從何處著手?


  “妹妹年紀還小,樣貌天真可喜,又嘴甜心活,即便遇見什麽人什麽事,見招拆招就是。大不了,哭你總會吧?”


  “姐姐盡教我刁鑽古怪的壞招數。”


  “大方也好,刁鑽也好,招數不在老,有用就行。”


  楊玉低著頭,纖細白皙的手指撥動腰間淺碧色綢繩係住的玉佩,聲音清越動聽。


  “譬如這幾句話,倘若是方才那個王家娘子說與妹妹聽,妹妹自然棄之如敝屣,不肯聽從。可是從我嘴裏說出來,妹妹便覺得有三四分道理,可是?”


  杜若一時不明白她的用意,遲疑道,“難道姐姐是誆我?”


  楊玉歎道,“我是告訴你,世人都是睜眼的瞎子,即便我講的是胡話昏話,就為了這張臉——”


  她異常精致的眉目在陽光下舒展耀眼,豔光四射,似漩渦叫杜若挪不開眼神。


  “他們也肯聽肯信,沒趣兒的緊。”


  “話也不能這樣說呀。”


  杜若安慰她。


  “美人難得,姐姐又不是叫人殺人越貨,做亂臣賊子,不當緊的事兒,偶爾聽信一句半句,錯就錯了吧。”


  楊玉悠然淺笑,抬手替她理了理鬢發,姿態仿佛魏晉雅畫般美好。


  “妹妹要入這個局,便要學會揣摩世道人心。連你都會被美色所惑,更何況滿腹草莽的赳赳男兒呢?其實我方才說的話妹妹並不是不懂,隻是被親王府的威勢排場迷了眼。”


  ——這話仿佛有幾分道理。


  “我瞧妹妹不是束手束腳靜待好運的女郎。人的命運要靠自己爭取,求神拜佛都是庸人所為。”


  這句恰恰合了杜若的心思,她定定神,燦然一笑,昂首挺胸提著裙子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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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韋家也不得不做個列表了……


  1.1韋青芙:長女,行一,嫁給聖人的弟弟薛王做繼室正妃,薛王在故事開始前一年病逝,薛王妃即將結束喪期。


  1.2韋賓:長子,任殿議郎時被杖責致死。


  1.3韋堅:次子,繼任兗州刺史。


  1.4韋英芙:次女,行六(因為韋家是父輩全部兄弟的子女一起大排行),嫁給聖人的三子忠王李璵做正妃。所以青芙、英芙姐妹是嫁了叔侄兩個,這種情況在當時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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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四個都是嫡出,即韋家太夫人親生的,往下是庶出。


  1.5韋水芸:行十六,嫁給聖人的四子鄂王李瑤做正妃,所謂韋家一門三妃,說的就是青芙、英芙、水芸三個人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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