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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持貝葉書,三

  媒人保媒多年,深知世人千百樣性情,相看婚事需慎之又慎。


  年輕男女當麵見過,最好搭兩句話再定親事,免得配出些怨偶。這回柳郎提的急切,若非許的謝銀沉重,哪肯替他說和。


  “杜家官位不高,卻多得是有身份的親戚,參軍切不可行牆頭馬上之舉啊。”


  柳績生性孟浪,這幾日守在茶寮等的心腸焦爛,總不見媒人上門,又不見杜若出來,早已生了□□越戶之心。若不是怕佳人惱怒,哪還站在這裏。


  他心下有愧,麵上隻嗬嗬笑。


  “某也吃朝廷俸祿,豈會取小人行徑?納采那日冰人與某家堂伯父先至,小娘子怕羞躲避,恰在門口遇到。”


  媒人眼珠一轉,心下道聲不好,便知他誤將二娘當了元娘。


  杜家二娘子顏色鮮妍,元娘遠遠不及,年近及笄尚未定親,京中冰人皆知,也曾有同行上門探問,都叫韋氏擋了回來,明擺著有所圖謀,這愣子還以為能吃上天鵝肉。


  她咽了口唾沫,慢慢將下裳扯了扯。


  小二雙手捧著荷葉木盤轉過來,當中一套四碗,一者枸杞飲、一者白草飲、一者人參飲、一者蘇子飲;又有葫蘆瓷盤盛著鬆仁、瓜子、紅棗、甘栗四樣幹果。


  媒人看了一遍,卻道,“這些雖好,老身偏喜茶粥,煩你端兩碗來。”


  茶粥便宜,尋常擺在檔口任意取用,這套四色飲可是冬日裏難得的體麵飲料。哪裏來的土老帽兒,小二顧忌金吾衛在場,掩了奚落神色,連忙答應去了。


  媒人笑吟吟磕著瓜子,待茶粥端來又吃了兩口。


  “老身虛長幾歲,少不得叨叨幾句討人厭。參軍切莫得隴望蜀。以參軍家世官職,求娶杜家女已屬不易。老身先前也不知小娘子這般好顏色,故而一口攬下,隻說親事必成,如今嘛——”


  柳績急忙問。


  “杜家前日已收了某的大雁,莫非今日反悔?”


  “參軍莫急,嫁女納婦豈是小事。杜家嬌養女兒,自然謹慎。況且議親之事,‘請期’之前皆可反悔。若是杜家中途生變,退你的‘小定’就是。”


  說到定禮,她笑出了聲,“不過是些花生紅棗,難道杜家貪你的?”


  若是早知杜家女如此美貌,他自不會隻提些幹果上門,如今也是悔之晚矣,柳績隻得大包大攬地連聲解釋。


  “冰人冤殺我也!那日不過小定,聘禮必是好的。”


  媒人歎息,“你見了人家相貌才下大禮,杜家豈不怪你不夠心誠?”


  “今日嶽母究竟怎說?”


  “高門之家,輕易不肯反口,隻是將納吉之日往後延了延。”


  柳績霍的站起,險些帶翻了桌子。


  “杜家——不會吃兩家茶果吧?”


  他眼前閃過杜家小娘窈窕身影,明明臉都漲紅了,還以禮對答,可憐可愛處難以描畫,恨不得立時三刻便娶了過門。


  “難說。”


  媒人模棱兩可,柳績怎不心焦,忙掏出十花細綾荷包擱在案上解開,滿滿一包十多粒金瓜子,攏共約有一兩之數。


  “還望冰人救我!”


  媒人登時眉開眼笑。


  時人多以銅錢、布帛為幣,分量沉重,交易不易。這愣子出手動輒金銀,閃花人眼。想來若不是散漫無數的冤大頭,就是對二娘子十分心動了。


  媒人收了荷包,盤算拿去手藝巧的金鋪,這包金子打得出一隻金蓮花托簪子,再配上珍珠也好,寶石也好,都算件正經首飾。


  她按捺住雀躍之心,隻道,“杜家郎官在沒油水的東宮。柳郎若聘禮下的重些,興許有幾分指望。老身盡力一試,還請參軍放寬心腸,輕易莫來此處刮眼皮才好。”


  她頓了頓,深覺此事不妥,又提醒。


  “杜郎官古板,又有門戶成見,若見參軍三天兩頭在門前打轉,怕是要惱。”


  柳績連連點頭,正色允諾。


  “冰人切莫顧慮此節,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聘禮某自去籌備,隻求冰人放在心上。”


  晚間杜有鄰下衙,聽說杜若替杜蘅置辦的嫁妝,呆了一呆,皺眉道,“花了三四年功夫,好容易養出幾分名門閨秀的氣度,怎好叫她管家?沒得整日算些蠅頭小利。”


  韋氏盤腿打坐,隻不理會。


  杜有鄰一向不與妻子爭論長短,想到杜若這兩日安靜,已收了頭先要生要死的倔強,便也罷了。


  “今日王郎官說起,複選日定在上巳節,地方就在郯王府。”


  韋氏閉目點頭。


  “郎君放心。”


  夫妻倆除此也無話說,蓮葉便自往正房裏服侍杜有鄰歇息。


  這廂杜若寫了嫁妝單子,布匹顯堆頭,黃銅香爐也是有意買大的,另添上平日積攢的香粉胭脂等物,零零種種裝了十二箱出來,便興頭頭拿去給阿姐瞧。


  杜蘅聽聞是嫁妝,先還怕羞不肯看,經不住杜若百般搓哄,終於拾起頭瞧了兩眼,見又有夾纈、蜀錦,又有金銀頭麵,麵上便露出笑意。


  杜若歪頭瞧她甜蜜蜜模樣,也替她高興,溫言道。


  “從前是我不懂事,以為家裏資財豐厚,老是橫生挑剔,叫阿姐為難。這幾日接了家務賬,才知道左支右絀的辛苦。如今色色辦的齊備,隻家具器物兩樣,實是不得周全。”


  杜蘅自幼被排在弟妹之後,從來都是儉省自家周全他人。近兩年杜若長成,顏色逼人,阿耶越發偏倚。她便灰了心,指望早日出門,另安頓一頭家事,再艱難辛苦都是自己的。


  沒成想眼前這份嫁妝竟生生掏了娘家半數家底。


  她頗動容,連聲道,“總算阿娘疼我。”


  杜若也不揭破,指著單子上細細說起。


  “首飾脂粉阿娘都叫拿店裏最好的。赤金頭麵為求分量足,樣子老氣,是做壓箱底的用途。你平日插戴,還是另外這盒簪子新鮮有趣,春有新月、海棠,夏有鳴蟬、小荷、秋有楓葉、晚柿,冬有梅花、雪粒。一共八枚,銀股金頭,金子雖少些,工藝極精細的。”


  她扭身道,“我也想要一盒,阿娘卻不肯。”


  自來都是杜蘅羨慕她的首飾,今日卻反過來。


  杜蘅本就愛護弟妹,忙整盒捧到她眼前,殷殷勸道,“每季兩件將將好,你各挑一件去。咱們姐妹一人一套。”


  “阿姐出嫁呢,輪到我時再問阿娘討,興許又有趣怪樣子。”


  杜蘅格格嬌笑。


  “也好,到那時你我姐妹替換著戴,等於每人每季有四件。”


  杜若把手指抹在她臉頰上,嬉笑道,“哈,到時候姐夫定要背地裏偷笑,唯有小氣阿娘能養出我們兩個小氣女郎。”


  杜蘅眼波一橫,“他懷遠坊那間宅子還不如咱們家大,跟我充什麽大頭。”


  阿姐自來沉穩慣了,難得露出嬌俏性情,這門親事實在是結的好。


  杜若抿唇一笑,捧出一隻金殼瑞獸葡萄首飾盒,盒蓋貼金殼,浮雕紋樣,提鈕雕成環繞追尾雙獸,一圈凸棱將殼麵紋飾區分成內外兩圈。內裏四隻神獸與蔓草交纏,神獸或走或伏,或爬或躍,作攀枝嬉戲狀,蔓草過梁伸到外圈,在枝葉間垂下葡萄果實,兩隻鳥相對啄食。


  工藝這般精細,杜蘅看得愛不釋手,揭開盒蓋,裏麵用絲綿間隔,分出了十六個小小的格子。


  她忙插進新簪,絲綿潔白,襯得金頭閃爍,細細粒熠熠生輝。


  “若兒就以此盒為阿姐添妝。”


  杜若垂首道,“阿耶另有安排,不準若兒分貴重首飾給阿姐,還請阿姐見諒。”


  杜蘅婚事落定,說話也不再畏首畏尾,直言道,“別的話我也不勸你了,你記得為自己打算就好。”


  杜若情緒低落,悵然道,“我能如何打算?私奔嗎?可惜眼前並無可相攜私奔之人呢。”


  杜蘅上上下下把妹子打量一番,昂然許諾於她。


  “今日我越發與你說破了。就咱們家那點兒家底,阿耶還能巴結的上哪個?宗正寺少卿既然回掉了,便全指望那姓王的閹人,雖不知他操辦哪樣差事,許是拿大話誆騙阿耶呢?你放心,上回你既已說明,情願低嫁也要正房,阿姐便有膽子替你張羅。待我過了門,就叫柳郎在他兄弟中挑個家世好些的,立時上門提親。到時候阿耶若是不應,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花鳥使’豈是尋常內侍?就連英芙也得罪不起,到時候就算阿耶肯,隻怕也過不了關。


  杜若心頭酸澀難當,卻不願敗壞阿姐喜氣,勉強笑道。


  “你且放心出門。後日便是十四了,往後你是柳家婦,這個節需隆重些過。”


  兩人頭碰著頭密密商議,恰是一副暖閣春豔圖。


  杜宅最北一排房是下人們住的下房,靠裏一排便是後罩房。廚房設在居中一間,門前菜園,左手邊兩間當柴房,右手邊堆著箱籠家具。


  房媽媽聽得杜蘅嫁出去要親自下廚,蒲扇般的巴掌便在眼角抹了一把。她青年喪夫,中年又喪女,舉目無親,才投了杜家為奴,數年來把杜蘅看成眼珠子疼愛。雖然進不得房內伺候,一飲一饌無不用心。


  蓮葉趁了願,不住口地大聲奚落。


  “媽媽眼角恁的高。之前說給陳家做小,那便是金奴銀婢圍著侍候。郎主都瞧中了,偏媽媽背地裏攛掇嘀咕,生給攪散了。如今撿了個少年郎君,又嫌人窮。”


  杜蘅有意放走了陳家,房媽媽其實頗遺憾,隻是在蓮葉跟前不肯吃癟,一把菜刀舞的虎虎生風。


  “咱們家六品官銜兒,豈會讓嬌滴滴的小娘子做小!那陳家既然未曾議定,還掛在嘴上說什麽。”


  蓮葉咯咯嬌笑,捏了一把綠豆在手裏橫豎挑揀,哪個都看不上眼。


  “六品?六品在這天子腳下,那就真是個芝麻綠豆大。”


  她早知杜有鄰有意送杜若待選,心頭鄙夷解氣,隻不敢明說,看房媽媽氣的手抖,生怕她施展不開錯劈了自己,反而笑著安慰。


  “姑爺年輕,嫁過去先苦後甜,總好過先甜後苦。”


  “甜什麽?女孩兒家,手腳養粗了姑爺不喜。”


  房媽媽罵歸罵,手下卻不停,洗淨了老大一塊豬後臀尖,又洗涮菜板,操了兩把菜刀在手,頻頻砰砰剁起來。


  蓮葉嫌棄肉沫橫飛,近身有腥氣,向後退了兩步。


  房媽媽一邊剁肉一邊笑她矯情。


  “娘子吃齋念佛,把你也帶成個庵裏尼姑。”


  蓮葉自拿手帕掩了鼻,“你剁許多臊子誰吃的了。”


  “年年炸肉丸子可不要兩三斤肉,你既站著,幫手打五個雞蛋可使得?肉丸子就要加些雞蛋才鮮嫩,彈口。”


  房媽媽說起吃食津津有味。


  蓮葉皺了眉,看台上竹筐裏幾十個新鮮雞蛋還帶著雞屎草根,幾乎要嘔出來,勉強笑道“奴婢手笨,改日再來相幫”,便逃出去,偏簾子掀開,一仰臉便瞧見杜若,臉上要笑也不是,幹癟癟道聲萬福。


  杜若自站在柴房看莊上來的人搬柴薪,上回她特意囑咐,莊上便逮了兩籠灰兔送來給思晦玩,恰恰聽到此節,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海桐站在一旁道,“有情飲水飽,姑爺若是有心,倒也不在這裏。”


  盲婚啞嫁,誰知道他有沒有心。


  杜若搖搖頭,看廚房水缸裏兩條大鯉魚跳的歡,再看身上簇新的銀紅衫子,一時也不敢進屋。


  還是房媽媽眼尖。


  “二娘子稍待,肉拌上勁兒奴婢就出來。”


  她手腳快,打了雞蛋攪勻倒在臊子裏,又把蜀地來的豆豉並生薑細細切碎,一並攪拌,不多時便是滿滿一盆好肉糜。她抓起抹布擦了手,便走到外頭。


  天氣又暖了幾分,日頭照著,園裏百廢待興模樣,壽喜忙著翻地。


  房媽媽猶在抱怨。


  “也不知元娘出了門還吃得上羊肉麽。”


  其實杜蘅不愛吃羊肉,嫌它膻味。


  到底房媽媽一片心意,杜若應道,“姐夫自有品級,何至於此,不過是缺個娘子料理。


  房媽媽卻道,“二娘如今也管著家了,便以為管家容易。罷咧,咱們家七八個下人,又是元娘理順了手的。旁的不說,明年他柳家過年,肉鋪上跟人擠著買豬腿的便是元娘。”


  她說話橫衝直撞,杜若連連眨巴了幾下眼才消受下來。


  “那年節時便煩房媽媽一並買了給姐夫家送去。”


  房媽媽搖頭,脖子上皺起幾層肉紋。


  “娘家幫得到幾次,住的又遠,何況這邊也隻得奴婢一個。唉唉。”


  她歎了又歎,忽然想起來問,“方才二娘子使喚奴婢何事?”


  “明晚雞鴨魚肉都已齊備了?”


  房媽媽看看柴房裏堆著的幾個新送來的竹筐。


  “雞鴨待會兒奴便宰了,煮個雞湯,架子切出來油炸下酒,鴨子做成鹵味。二娘子道如何?”


  柴米油鹽多少瑣碎,離了這幾個下人,再巧的媳婦也不過是個團腳蟹。


  杜若聽了也發起愁來,皺眉道,“明年過年不如叫阿姐一塊兒。”


  “哎喲喲,呸呸呸,二娘子小人家家不懂規矩。出了嫁的女兒,頭年團年怎可回娘家?意頭不好。”


  她見蓮葉不在跟前方才大著膽子嚼舌根,“郎主好舍得,親生的小娘子許給這樣人家。”


  房媽媽嘴碎,說的卻不是風涼話。


  杜家雖也艱難,門戶還支撐得住,杜蘅嫁了柳績,再想過上杜家如今的日子,就非得兩口子胼手砥足熬上幾年才有指望了。


  杜若聽得煩惱,冷臉喝道,“房媽媽別失了分寸!”


  她個子尚未長開,嫩臉小小米飯團子一樣,待下人從來都是笑盈盈的。不曾想剛管家幾天就學會‘說翻臉就翻臉’這招,倒唬了房媽媽一跳。


  房媽媽縮到牆根低聲排揎。


  “你道人人都似你這般嬌生慣養,養不起丫鬟就嚇死掉了。世人打起頭就這麽過來的,獨你才從蜜罐子裏生出來,看什麽都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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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鞠躬感謝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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