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琴複長嘯,三
杜若三兩步邁過正院,推門見杜蘅正對鏡理妝,見了她笑罵。
“你又來做什麽?”
杜若拍拍手進屋。
這房裏床架也是三麵圍合,木料尚可,隻上了漆,並未雕板。爐子裏炭火燒的正旺,畢剝有聲,倒也不顯簡陋。
杜若笑道,“我怕阿姐肚餓。”
杜蘅隻不理會。
床上攤開一條秋香色織錦披帛,頭上繃著棚子,剛用鬆花色絲線起了個頭,當是要繡折枝花。這便是所謂‘錦上添花’了。
杜若大驚小怪地提起來看。
“這顏色卻好,正配青色婚服,隻何不繡了合歡?”
杜蘅再坐不住,回身將手指點在她的額頭,咬牙道,“你這個捉狹鬼!”
杜若返身掩了房門,挨著杜蘅坐下。
“阿姐今日是專門去東市等人的?”
杜蘅心頭一跳,音調也高了兩分,“胡說什麽?”
“今日下小定,照理說姐夫不用親來,可他偏來了,叫你撲個空。”
“柳郎今日來過?”
杜蘅驚喜之下早亂了心神,含羞倚在小妹肩頭訥訥道,“他倒心誠。”
“阿姐幾時識得柳家郎君的,瞞的鐵桶似,我竟丁點兒不知道。”
杜若不解地問。
提起柳績,杜蘅神色旖旎,仿佛十分癡纏。
“他是金吾衛的兵曹參軍,管著兩府兵勇。城門坊角那些武候鋪子裏,守門巡街的衛士都是他的屬下。那回有個賊子自朱雀大街逃到平康坊,十來個人在後麵攆不上,我從坊門前過,見他從坊牆上躍下,與那賊子纏鬥七八個回合,獨個兒拿住了他。”
杜若眨眨眼,原來那人勇武非常,難怪阿姐神魂顛倒。
“金吾衛巡查宮城與京城,又掌管街鼓禁夜、治安司法,辦的盡是打打殺殺的差事,打起仗來還有衛戍之職,刀頭上舔血得些功勞,你倒是不怕。”
“清平世界,哪兒來犯上作亂之人。街市中宵小,我瞧柳郎都不放在眼裏。”
杜若握嘴笑道,“我也是怕你見他生得好些,一時蒙了眼睛。”
杜蘅一雙清水眼點點滴滴灑在披帛上,竟是千肯萬肯模樣,杜若微微蹙眉。
“阿娘也說,京中十六衛,前十二衛出自府兵,多有市井商販、無賴子弟。後四衛是天子親衛,家世好些。若願嫁武人,不如選左右衛,或是左右驍衛。”
“是啊,阿姐青春年少,盡可以好好挑揀。”
杜蘅含笑不語,拿起披帛又紮了兩針。
杜若隨手翻繡架邊一摞織物,撿了杜蘅做了三四個月的《駿馬圖》出來細看,忽然心中一動,側過臉瞧著杜蘅,似笑非笑。
“哦,我竟是個傻的,阿姐一早繡的就是姐夫,難怪這般精工細作。”
杜蘅微微一窘,知道論牙尖嘴利,遠不及她,隻得瞥她一眼,搶過《駿馬圖》捧在心口,眼底絲絲情意化作如潮春水。
“是又如何?”
杜若看得羨慕,低聲道,“原來阿姐早已終身有靠,妹子平白操了許多心。”
她想起那日柳郎行徑,又唾棄他輕浮。
“這般年少英挺的郎君,日日在街市上行走辦差,許是風流自賞,或者粗豪不文,待阿姐不好呢?”
“柳郎若無心於我,怎會上門提親?況且,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待他好,他自然待我好。”
杜蘅眨了眨眼,滿麵紅暈,喜滋滋的。
“你呢?這一向都沒有媒人上門。”
杜若俯身趴在床架上,把頭埋在胳膊底下,隻露一雙貓兒眼出來,語調纏綿委屈,低低念道,“阿姐——”
杜蘅收起笑意,微微抿了唇,一手撫著她的發髻。
“你素來心氣兒便高,上回一聽陳家便炸毛。其實若是沒有柳郎,興許我便從了阿耶。究竟四品呢,比咱們家強得多了。”
杜若“咦”了一聲,詫異的看過來。
“女兒家顏色如流水,說去便去了。要是你十八二十仍未遇到心儀之人,還會這般驕傲嗎?”
“這與有沒有心儀之人有何相幹?我自驕傲我的。”
杜蘅怔了怔,低聲勸說。
“以你的品貌性情,若肯為人妾侍,軟語溫存之下,必能博得郎主寵愛,再生下一兒半女,體麵未見得不及主母。阿耶有意拿你做塊敲門磚,想來議婚人家的門第都不低。四品文官家的二郎你瞧不上,若是,阿耶攀附上了三品文官家的二郎呢?或者武將家的大郎,往後能承襲爵位的,你也不願意嗎?”
杜若萬沒想到阿姐肚內竟有如此章程,側頭甩開她的撫弄,硬起脖子倔強地回答。
“阿姐得了好郎君便安心備嫁吧。千金難買我願意,這樁事不用多說了。”
遭她硬邦邦撅回來,杜蘅臉上臊眉撘眼的,也覺得狼狽,然事關妹子的終身,身為長姐,斷斷不能由著她做些不著邊際的打算。
“你怕是出入韋家時候長了,忘了自己姓杜。咱們家人口少,我這才剛定下,你要不服氣,且瞧頭幾年族中姐妹做的什麽親?”
杜若呆了呆。
這二三年,杜陵陸陸續續有七八個堂姐出閣,許的人家聽著鼎盛,姓氏不出李楊韋薛裴等世家。
然往細裏探究,夫家皆與自家相類,是旁支的旁支,不光郎君忝為白身,有些甚至連父母兄弟之中也無出仕之人。間或有些做官的,也多是京外官員,一待完了婚,立時就要跟著夫君走馬上任,不知幾時能再見長安繁華。
柳家郎君姓氏不高貴,差事也拿不出手,可是好歹嫁了他不用跟著出京的。
杜若一口氣直泄到腳後跟,原來這幾年不過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什麽韋家的表哥,楊家的小郎君,那都是湯麵兒上浮著的油花,看著有,吃著卻沒。果真有心,自己今年七月就滿十五歲了,為何竟無人上門提親呢?
杜蘅察言觀色,越發要把話說透,又加了一句。
“你可別打錯了主意,那些人都是預備著尚主的,能有幾分真心待你。”
這分明是說楊洄了。
杜若明白過來,心裏已是涼透了,又羞又慚,呆呆的坐著,什麽話都沒說。
杜宅巴掌大的地方,兩人笑談,正房裏聽得清楚。
杜有鄰皺眉道,“這丫頭張嘴就不老實,方才還說去陪你。”
韋氏道,“我帶了她去就是。”
她走出來拍杜蘅的門,笑聲嘎然而止,片刻杜蘅開了門,韋氏見她臉上紅粉菲菲,點頭笑道。
“家裏統共兩個女兒,這時候很該咬著耳朵說悄悄話的。”
杜蘅回身推推杜若,“我去瞧思晦睡了沒,過會兒來尋你。”
韋氏道,“今日二娘陪我,你們明日再說無妨。”
杜蘅的詫異一閃而過,仍舊換回溫婉的笑臉,去了隔壁。
韋氏拉著杜若站在廊下,母女倆相對無言,各想各的心事。月初,金鉤似的月牙掛在天上,傍邊一顆小星閃爍。
韋氏忽道,“這風已不似昨夜涼了。”
杜若探手在風中一搖,嘴裏嘶嘶有聲,忙收回來籠在袖中,“阿娘騙人。”
韋氏笑,“我房裏冷,你睡不慣,回自己屋裏吧。”
“兒今夜偏想跟娘睡。”
韋氏隻搖頭,“你有擇席之癖,慣會夜裏折騰,倒擾了我。”
“阿娘不是有話教訓兒。”
“明日再說。”
韋氏看看她,音調陡然低了幾度。
“明日起再不必去學裏,日間都跟著我。”
果然。
杜若懸了許久的心,聽到此節反倒如釋重負,垂下眼皮低聲應了。
回了東跨院,見海桐抱著兩匹布料,苦著臉站在門口發怔,一張瓜子臉拉得老長,看見她來,眼睛眨巴眨巴,活泛起來。
杜若問,“傻站在這兒幹什麽?不嫌凍得慌?”
海桐將布料挪到一邊胳膊圈住,騰出手從懷裏掏出個深青色荷包,別別扭扭往外翻。
“郎主給了奴婢好大一個銀錠。”
金銀市麵上難得一見,銀錠隻怕府庫裏才有,阿耶出手恁的大方。
杜若氣的笑起來,“還說了什麽?”
海桐歎了又歎,“叫奴婢時時刻刻跟緊了小娘子。”
阿耶是怕人自裁還是剪發啊,杜若抬腿進屋,順手接過荷包。
“這個是給我的。那兩匹細絹我是替你收著,還是裁了衣裳你穿?”
燙手山芋有人接手,海桐大大鬆了口氣,將細絹放在案幾上輕輕撫摸。
這細絹果然織得精細,經緯密實,光澤柔潤,摸著都潤滑就手。一匹碧色,一匹秋香色,都是做春衫的好料子,她還沒穿過這麽好的料子呢。
“奴婢做了裙子,在雨濃姐姐跟前也不矮她一頭了。”
杜若聽了心中一動,開妝盒翻出一把銀梳,另又取出一盒絨花。
“是我不周到,往後再去那些地方也當替你打扮起來。隻是咱們家門戶低微,在王妃跟前切不可逾越。你好好記著,宮裏的宮女、女官,按例是不能插戴銀器的。王府較之宮裏還要再低一頭。”
海桐喜滋滋收了,轉念一想,又問。
“那雨濃姐姐豈不是大大逾製?”
杜若正色道,“王妃喜愛雨濃,慣的她走了樣兒了。我卻不能如此待你。這個梳子你隻收著,往後去她府上便戴絨花吧。”
海桐聽得明白,用力點了點頭。
絨花雖然不是金銀珠玉的,卻也造的十分精細。譬如當中最大的一朵紫牡丹,雍容華貴,惟妙惟肖,她還不知道自己戴不戴的出那股子貴氣呢。
“郎主到底要送小娘子去什麽下處?這樣日防夜防。”
杜若在肚內揣度再三,長歎一聲,癟嘴道,“眼下卻不好說。不過阿耶已打完長拳,接下來該換阿娘炮製我了。”
她語氣沮喪,卻並未失了躍躍欲試的活力,咬牙道,“你且瞧著罷。我呀,就是顆蒸不爛,煮不熱,錘不扁,炒不爆的銅豌豆。他們隻管放馬過來,哼,我才不會上當呢。”
跟著幾日,韋氏拘著杜蘅交了家裏賬簿並錢糧鑰匙,打發她回房趕繡嫁妝,轉手便通通甩給杜若。
“蘅兒展眼嫁了,我是個不管事的,往後隻有你當家,一應功夫也當學起來。”
阿娘閉口不提待選之事,杜若也不多問,隻得先應下,帶著海桐從早到晚在後罩房清點物資,又將了管菜園的壽喜、外麵跑腿的福喜、采辦上的祿喜、門上的榮喜、廚下的房媽媽進來問話。
幾個仆役進了正院,在廊下站成一排,看堂上坐的不是杜蘅而是杜若,齊齊擰了脖子瞧西廂。
杜若沉得住氣,隻埋頭飲茶。
片刻功夫,還是榮喜靈光,見海桐提著大串銅匙立在一旁,又自謂受過二娘子恩恤,緊了緊身上簇新的繭襖,亮嗓子嚷道,“還請二娘子吩咐。”
壽喜幾個回過味來,眼風打了個轉,也齊聲道,“聽二娘子吩咐。”
杜若撇了茶碗,先發落近十日采買的賬目。
杜宅自有祖田,又有職田,一應米麵糧草、雞鴨豬羊都由田莊供應,後院菜園另種著瓜果蔬菜,所需采買者無非鹽醬布匹,脂粉玩意,零嘴小鮮。杜若的開銷除外,一月也要四五百個大錢。
杜若見祿喜年紀最輕卻占了好活計,心下留意,將流水賬細細翻過,撿金額大的問問,如此忙碌數日,方才理出個大概。
杜宅這塊地皮幸虧置辦的早,十多年前杜有鄰搬進城時便買了下來,當時隻有正房廂房,兩個跨院都是後頭銀錢湊手時加建的。
這些年國泰民安,人口孳生迅捷,關中的田畝原是不夠吃的。幸虧朝廷有遠見,逐年開鑿多條運河,自洛陽乃至江南征調糧米。因此長安城裏米價日低,田畝的出產便越發不足觀,而城內地價卻節節高攀。
進項少,出項多,杜家再想擴充宅門是萬萬不能了。
且不說難以積累財資,自杜若入學讀書以來,單靠杜有鄰微薄俸祿,維持日常運轉已有困難,如再添上思晦延師讀書,小半年內便會捉襟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