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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琴複長嘯,二

  杜有鄰抬眼望去,杜若昂著頭硬著脖子,擺出一副誓死不從的死硬模樣,尤其滿臉譏誚的神情極之可恨。


  越是斯文矜持的人,發起脾氣來往往越是來勢洶洶。


  杜有鄰急怒攻心,揚手就往她臉上狠狠劈了一個巴掌,力道極重。


  杜若的頭往邊上一翻,十幾顆攢心梅花釘叮叮當當落了一地,人雖還勉強站著,發髻全散開來,濃密的長發堆在臉上遮住眉眼,半邊臉頰青紅腫脹,瞬間已失了顏色。


  杜有鄰憎惡的皺了皺眉,背著手吩咐下人。


  “捆了二娘去後院柴房。”


  福喜、祿喜兩個從未見識過這副狀況,都不敢先動手,互相瞧著磨蹭。


  杜有鄰瞪眼厲聲大喝,“還不快些!”


  杜若被他凶神惡煞的神情嚇壞了,死死拽住椅背,十個手指頭摳住二寸寬的棱子,太用力勒的生痛,人篩糠似的抖。


  杜有鄰一眼瞧過來,冷冰冰加碼。


  “誰拿了她去,賞一貫錢。”


  福喜動了心,擼起袖子張開雙臂,像老鷹逮小雞似的蹲下身靠過來。祿喜不甘落後,解下褲袋在手上繞了兩圈,從後頭包抄。


  杜若悶著頭沉沉喘氣,披頭散發的狼狽樣子活像被圍獵的野獸。


  萬沒想到有朝一日會當著下人的麵在阿耶手上遭遇這重屈辱,原來從前承歡膝下多少寵慣厚待,都是假的!


  她一口熱水謳在嗓子眼兒,把方才攢了半天的淚水全憋了回去,硬挺著直起腰站穩,趁那兩人還未近身,刷的抓起手邊白瓷花瓶狠狠敲在案角上。


  ——哢嚓!

  花瓶頃刻間粉碎,化作滿地白渣子。杜若緊緊攥著碎瓷片摁在剛打出來的五指紅印上,上下牙磕的哢哢作響。紅地白刃煞是嚇人,眼見一刀戳進去就能是一個窟窿。


  五六雙眼睛都直直瞪在她臉上!

  “阿耶今日若要捆兒,兒便拚著這張臉不要了!”


  杜若逼視杜有鄰,調門兒拔得極高,聲音尖刻淩厲,手下更狠,瓷片直紮入肌膚,一線細細的血跡刷然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福喜哎喲伸手。


  “二娘子別呀!”


  “你別過來!”


  杜若緊張地回身對著祿喜大吼。


  “你,往後退!”


  杜有鄰沒料到她寧願自損容貌威脅,竟被她嚇住了,忙軟語勸說。


  “乖若兒,別胡鬧!一家子骨肉,出醜給外人看。”


  杜若不由得悲憤交加,更兼鄙夷。


  老天何其不公,這般卑怯懦弱的阿耶,手裏卻握著女兒們的終身,隻管隨意安排指派。


  杜有鄰咽了一口唾沫,回身喝罵道,“不中用的奴才!”


  福喜便向前邁了一步。


  杜若連連冷笑,嗓子裏咕嚕嗚咽猶如小獸。


  “阿耶步步為營,早把兒逼進陷阱,今日捆與不捆又有何不同?難道怕兒斷發明誌,壞了品相,送不出手嗎?”


  她打從心眼兒裏蔑視杜有鄰,淚水裹著亮晶晶的貓兒眼,閃出泠泠寒光,激的杜有鄰又氣又急,麵孔脹得發紫,隻不敢動作。


  場麵一時僵住。


  杜若仰著臉,滿把鴉青長發鬆鬆垂在腦後,露出白嫩嫩圓團團的臉蛋,像件才燒好的瓷器。那道血痕雖細,卻是白璧微瑕,叫人看了心疼。


  劍拔弩張之際,她忽然放低了聲音哀哀懇求。


  “阿耶,您救救我吧,救救我,我嚇死了,我怕,求您了,往後我什麽都聽您的,就這一樁事兒,您別逼我。”


  她渾身繃得緊緊的,又委屈又怯弱的模樣兒,活像走投無路的貓兒狗兒,天地間唯有這一樁倚仗,再沒有別的退路。


  這是怎麽回事兒?

  杜有鄰亂了心神,畢竟做了十幾年慈父,慣常對杜若好好好是是是,無一字違逆,陡然之間竟想不起該怎麽說不了。


  他迷惘地望著杜若,幾乎就要投降。


  “行了!”


  韋氏惱怒的聲音夾雜著鐺鐺兩聲銅磬敲擊,音色悠遠明淨,震得人渾身一機靈,回聲繞梁久久不絕。


  杜若看向她,滿臉警惕戒備。


  韋氏若無其事道,“若兒今夜跟我睡,咱娘倆也說說話。”


  杜有鄰氣勢一垮,板著臉狠狠瞪了杜若兩眼,終是允了。他一走,福喜祿喜兩個跟著撤,杜若便卸了勁兒,伏在地上嗚嗚哭泣。


  許久,蓮葉進來服侍,倒了熱茶遞給韋氏,詫異地問,“二娘今日不去正房吃飯嗎?”


  杜若仰起臉。


  因哭得久了,驟然停下來,胸口還抽泣得微微顫抖。她抬手抹了滿把淚水,兩眼揉搓得紅腫,鳳仙花染的指甲褪了顏色,斑駁紅印猶如杜鵑泣血。


  韋氏端詳她半日,撇了茶碗問,“哭夠了?”


  杜若扭過臉不語,韋氏又道,“從今日便不吃飯了?”


  韋氏隻字不提待選一事,杜若毛躁起來,怨憤地盯住阿娘,見她淡然處之全未在意,便不屑再出言懇求,痛快爬起來走了出去。


  蓮葉守在韋氏身後,眼中閃過一絲快意,輕聲進言。


  “二娘雖美貌,究竟養的太過嬌慣烈性。奴婢倒覺得為人妾室,樣貌還在其次,性情才是最最要緊的。似她這般,隻怕爭寵不成,反倒替家裏惹禍事回來。”


  韋氏詢問地“嗯”了一聲。


  蓮葉得了鼓勵,雖然聲如蚊呐,語調卻順暢起來。


  “元娘端莊,又溫厚體貼,隻怕,隻怕更得貴人們青眼。”


  “這話果然有理。”


  韋氏一手揉著太陽穴,耐心看著她和聲請教。


  “若兒是能撕破臉鬧騰的,搞成這樣,我心裏也糊塗了。可是郎君已敲開門路,斷不能走空,如你說,此事當如何處置呢?”


  蓮葉心裏咚咚的跳。


  其實杜蘅、杜若的終身都與她不相幹,可她受不了杜蘅對她那種待看不看,尷尬別扭的神色。


  做妾便低人一等麽,眼角子掃到一星一點,都難受?

  殊不知,你連妾還做不好呢。


  她把胸一挺,絮絮進言。


  “奴婢想著,那柳家的小郎君尚未見過元娘子,哪裏知道眉高眼低,即便……即便姐妹倆調個個兒,也不妨礙。戲文裏不還唱這樣事兒嗎?做姐姐的跟人私奔,當妹妹的便填個空兒。”


  韋氏眼朝著花窗,似笑非笑,靜悄悄的不吭聲兒。


  蓮葉又道。


  “細帖子雖已換了,兩姐妹嘛,就差一歲,八字外頭人也不知道。細論起來,二娘子生的美些,他還能不願意嗎?”


  韋氏冷笑。


  “要說體貼小意兒,侍候得郎主滿意,還有誰比得過你呢?倒不如送你去吧。伺候貴人自然強過伺候你那沒前途的郎主,也不枉你滿心裏許多籌謀。”


  蓮葉張了張嘴沒再說話,韋氏閉目念起佛號。


  杜若與杜有鄰鬧了一場,臉上紅腫血絲夾雜,披頭散發回了房,海桐看見嚇了一跳,心疼不已,忙端了滾水,取藥物,拿條軟帕子替她輕輕擦拭。


  “郎主竟舍得下這狠手?打就打了,怎麽臉都劃破了。”


  杜若沒好氣兒道,“我自己劃的。”


  “啊?”


  海桐把著她臉細看,傷口又淺又長,瞧著雖然嚇人,估摸兩三天就長好了,才放心。


  “你也真是,平常刮破點兒油皮都要嚷嚷,倒能狠心往自己臉上下手。”


  “不鬧,阿耶以為我是蒙了眼的蠢驢,由著他任意驅使。”


  海桐一聽便知杜若刁滑,沒吃大虧,遂問,“眼下郎主怎麽說呢?”


  杜若歎氣道,“我也舍不得以死明誌,隻有先耗著吧。”


  她拿粉厚厚蓋了傷處,重新梳妝了便去正房。


  杜有鄰、阿姐和思晦都已坐定,圓桌旁留著位置。


  杜若低頭過去坐下。


  思晦小小孩童,生就一張酷似乃父的方臉,穿湖藍地小團花圓領袍,頭上紮了五色發辮。


  杜蘅正興致勃勃。


  “今日東市來了個行商,沒有鋪子,就在大街上擺開包袱表演幻術,一會兒變出哈密瓜,一會兒變出西瓜,思晦看得呆了,故而回來的晚些,隻安排了湯鍋子,灶下還有古樓子。若兒,方才海桐說你去了忠王府?”


  杜若點點頭,勉強笑道,“英芙姐姐有孕,去看看她。”


  杜有鄰原本板著臉生悶氣,聽得此言大喜。


  “英芙果然是個有福氣的,這便是忠王的嫡子了!哎呀,可惜舅哥走的早,不然真當去賀他才是。”


  他嘖嘖連聲,去旁邊櫃上取了酒盞自斟自飲。


  “從前你們還小,我便說英芙是個好的,端莊大方,待人最是和氣不過,福氣隻怕比青芙還大。如今果然嘛!欸,她那個庶妹去歲嫁了鄂王做正妃。若兒,改日你也當去鄂王府認認門子。”


  其實韋英芙的父親與韋氏是出了五服的堂兄妹,曆來在京外做官,全靠杜有鄰三節六禮,硬要貼上去喊一聲舅哥,兩家才有來往。


  這些事從前杜若懵懵懂懂不明所以,如今回頭細想,原來埋了好長的伏筆。


  見阿耶沾沾自喜的模樣,她心底惱得很,隻淡淡應道。


  “英芙一向同十六娘不睦,兒怎好去戳她的眼窩子。”


  杜有鄰皺眉。


  “人家娘家的恩恩怨怨,與你什麽相幹。十六娘如今也是親王正妃,與英芙平起平坐。若兒,咱們家須得一樣禮敬,不要分出彼此。”


  思晦奇問,“二姐竟識得王妃嗎?呀,王府是不是同大慈恩寺一般輝煌?”


  小弟如此懵懂,杜若伸手摸他頭頂許諾。


  “你若乖乖的,下次便帶你同去。”


  “咱們正經親戚,多走動走動才好。”杜有鄰忙跟上一句。


  杜蘅接過酒壺。


  “若兒來往的人非富即貴,若能提攜阿耶就好了。”


  “今日這湯好香,又是什麽講頭?”杜若岔開話題。


  杜蘅向來安排廚房瑣事,板起指頭細數。


  “這是向左鄰溫郎官家討的方子,用雞湯做底,將羊肉細細片來,再切幾樣蘿卜蓮藕。上桌先喝湯,待香氣熬出來以後加菜蔬,隻略燙燙就好,吃個半生半熟的脆勁兒。”


  杜若盛了熱湯奉於阿耶,再給杜蘅,然後思晦,最後在自己麵前滿上一碗,方才笑道。


  “阿姐賢淑,未來姐夫好福氣。”


  “我有姐夫了?”思晦大喊了一聲,個頭雖小,嗓門兒卻大。


  杜蘅羞得滿臉通紅,站起來擰杜若臉頰。


  “你這張嘴!一時半刻也閑不得!”


  “難怪菜園子裏兩隻大雁!”思晦道。


  杜蘅急得雙手捂住麵孔,低聲嬌叱。


  杜有鄰原本還想再問王府之事,見長女嬌羞模樣不禁啞然,半晌方道,“男婚女嫁本是人之常情,蘅兒何不大方些?”


  不想一向溫婉自抑的杜蘅聽到這句越發不耐,站起來跺腳,竟飛奔了出去。


  思晦頓時大叫。


  “啊呀!長姐去向阿娘告狀了!二姐你快躲到我房裏。”


  杜若大笑,思晦扭著阿耶問東問西,偏他心不在焉。


  杜若哄勸半日,逗思晦吃了許多,又等婆子收拾碗碟,抬眼見阿耶目光炯炯,搶先道。


  “兒去陪伴阿娘。”


  杜有鄰隻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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