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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入荷花去,一

  杜若腹中歎氣,嘴上隻得敷衍。


  “阿耶說的是,太子身邊龍潭虎穴,咱們擠不進去,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若兒想著,英芙姐姐嫁做忠王正妃已快整年,她素來與若兒親厚,不如向她問一問門道。”


  杜有鄰大喜過望。


  向韋英芙借力這條路,他早已想過,隻是英芙已出閣,自己身為堂姑父,行事不便。而且杜若自幼便有主意,在她跟前不大耍的起威風,不似杜蘅性情綿軟隨人揉圓搓扁,偏蘅兒容貌平平不堪大用。昨夜見杜若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還怕此事會落空呢。


  他心情大好,悠然坐在榻上鬆了腰帶,連聲慨歎。


  “都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如今天下太平,男兒難有用武之地,倒是女子能有一番作為。若兒,你思慮周道,為父十分欣慰。”


  杜若忙道,“若能成事,亦全是仰仗阿耶計策分明。既如此,請阿耶準女兒出城走杜陵一趟。”


  杜有鄰眼神一轉,卻是百般的不情願。


  隻是這般情形,他即便跟了去也十分不妥。杜有鄰垂著眼皮,摩挲茶碗思忖片刻,抬眼觀察杜若眼觀鼻鼻觀心的老實模樣。


  “英芙今非昔比,你這般寒素打扮登門卻是不恭。為父記得去歲才替你新置了一對金絲耳墜,不如添上。”


  海桐立在一旁侍候,聞言忙跑回房去取。


  那對耳墜是從西市胡商鋪子裏買的,每隻耳墜由三枚從小至大的鏤空金絲球連貫組成,最小的金絲球上鑲嵌著六粒珍珠,中者八粒,大者十粒,珍珠雖小,顆顆晶瑩柔潤,走動起來,金珠交輝,流光溢彩,耳墜的環鉤處鑲的深藍色寶石,又添一重光澤。用料不算十分名貴,工藝著實罕見。


  那栗特商人口口聲聲說是拂林國公主的愛物,自是無妄之言。但在長安城裏想尋出一模一樣的來卻也不能了。


  一時海桐取了耳墜來戴上,杜有鄰眯著眼睛端詳片刻,讚歎道,“這樣東西也就你襯得起。”


  杜若卻又想起一事,猶豫道,“既是探望英芙,這身衣裙卻不合適。”


  杜有鄰一愣,瞧她身上襖裙都是簇新的,奇道,“有何不可?”


  唐襲隋製,以服色區分貴賤。按朝廷定例,官員常服按品級劃分,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服緋,六品、七品以綠,八品、九品以碧。若嚴格依循製度,杜宅諸人皆當隨杜有鄰的品級,穿深綠衣裳。隻是曆來婦人貪圖花色多變,打擦邊球也很尋常。韋、杜兩族兒郎為官者眾,然多於京外任職,並不十分講究。


  見阿耶遲遲不悟,杜若隻得細細解釋。


  “等級服色這些繁文縟節,旁人不講究,天家必然講究的。女兒如此上門,隻怕與奴婢同色。”


  杜有鄰恍然大悟,終於露出尷尬神色,忙咳嗽兩聲,笑眯眯捋了捋胡子。


  “嗬嗬。果然還是若兒上得台盤,識得輕重。都說宰相門前三品官,英芙做了皇子正妃,府中長史已是正五品,尋常仆婦大約也可著碧、綠兩色。你穿碧色衣裙上門確是有些自取其辱。不過——”


  他覷著杜若,低聲下氣求教。


  “這卻穿什麽才好呢?”


  杜若長長歎氣,道了聲“阿耶稍待”,便扯著海桐轉回臥房,重換了玉色鳥銜瓔珞織錦短孺和雪色綾裙。


  這身衣裙雖然襯出她皮色細膩,究竟還是太素淨了些,海桐便從花盒裏揀出一枚石榴花型的鏤金寶鈿。


  “不如添上些。”


  杜若擺擺手,“罷了,這衣裳的滾邊已是逾越。”


  兩人回到杜有鄰跟前過目,杜若神色鬱鬱。耳墜造的精細,本當珍之重之,卻做敲門磚用,明珠暗投恰如自身命運。


  便聽杜有鄰吩咐海桐,“去把榮喜喚來。”


  榮喜賣身杜宅已有五年,性情油滑,一向大錯不犯小錯不斷,隻在杜有鄰跟前唯唯諾諾,便很得信重。


  待他來,杜有鄰吩咐。


  “你去坊門口車馬鋪子裏叫一架馬車。聽好了,不是騾車牛車,也不要車夫。你自駕著,送二娘去杜陵。若是又弄丟了,當心你的皮。”


  榮喜答應著去了,侍立一旁的海桐心頭突突亂跳。


  自到杜宅,從未見過郎主疾言厲色,這是怎麽了。她偷眼瞧杜若神色倒還不難看,便大著膽子笑言,“郎主既回來了,不如與小娘子一同午飯吧。廚房裏預備的古樓子,小娘子起床就趕著出門,這上下必是餓壞了。”


  杜有鄰不為所動,“回來再吃也是一樣,你們這便去吧。”


  海桐不敢多說,忙攙著杜若出門。


  榮喜雇的是兩匹高頭大馬拉的大車,車廂裝飾華麗,車壁上雕刻著春蘭秋菊四時花飾,當是車行裏最貴的一檔。三人出了延壽坊東門,向南走過八個路口,便到了安化門。


  待守城軍士們查驗過身份,通過安化門後,蒼茫天地間便沒了城牆、坊牆的阻隔。北風肆無忌憚,夾雜著細碎雪粒,呼呼喝喝橫掃一切。榮喜穿著舊年交領夾襖,袖口殘破,頭上連頂氈帽也沒有,佝僂著身子,快馬揚鞭,不多時便到了杜陵。


  因走的急,手爐火盆俱未帶上,杜若又困又餓,更兼風寒水冷,半閉著眼靠在海桐身上養神。海桐翻來覆去想著‘皇子’二字,也不敢做聲。


  如此疾行近一個時辰,方才到了地頭,榮喜下車與門房通名,海桐便爬起來整理儀容。杜若盤算著怎樣向英芙開口,忽聽見榮喜在外高聲道,“小娘子,忠王妃身子不便,今日不曾回呢。”


  杜若意外地呀了一聲。


  英芙與母家感情甚篤,單月逢五歸寧的規矩從未打破,這是怎麽了。


  她垂頭想了片刻。


  親王府不同於尋常人家,是沒有婆母的。諸位妃嬪都困在內宮,故而王妃們不用侍奉長輩,也不受約束。尤其是英芙所嫁的忠王,因生母早逝,自幼便被抱到先皇後王氏膝下撫養。後來王皇後施行巫蠱之術被廢,父親兄長皆被誅殺,王家覆滅。


  故而在忠王府裏,英芙便是說一不二的主母。


  有什麽能阻止英芙歸寧呢?

  她忽然明白過來,心頭一喜,朗聲道,“榮喜,咱們去十六王宅。”


  “得嘞!”


  榮喜應聲揚鞭,將馬兒趕得飛快。


  長安城內大道雖寬闊,但人車混雜,行進甚慢,因此榮喜未走原路回城,而是繞著城牆向東,自東北方向的通化門入城,然後在第一個路口右拐,不多時便看到安國寺高大的佛塔。


  杜若曾隨阿娘往安國寺拜謁佛像,知道其中供奉的多是印度密宗造像,與大慈恩寺佛像素色淡雅、嫻靜安詳的雕刻風格迥然不同。


  她尤其偏愛其中一尊三麵六臂的馬頭明王像。這尊佛像以木質雕刻,刷紅黑兩色,用色肅殺,垂發披肩,愁眉瞠目。初看一臉怒容,手持寶劍似要殺盡人間奸邪,其實那柄劍是要斬斷煩惱之根。


  比起大慈恩寺的祥和寧靜,安國寺充滿張力,神秘莫測的宗教氛圍也更濃鬱。


  說起來,英芙好像是信密宗的呢。


  杜若想起來,英芙的腕子上常年帶著一串迦南香雙福十八子手串,每顆珠子上鑲嵌兩個金質‘福’字,正麵長形,背麵圓形,形製在中土頗為少見,是印度高僧善無畏座下弟子贈予英芙的長姐韋青芙,青芙又轉贈的。


  過了佛塔,展眼便是十六王宅,門口果然守衛森嚴。


  海桐下車與門衛交通許久,才喚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黃門從內院跑出來。他年紀雖小,打扮卻有模有樣,頭戴高山冠,身著土黃圓領袍衫,衣裳似是做的大了些,下擺掖在腰間,露出白色中褲。


  他滿臉稚氣,說話做事卻一板一眼的,頗有架勢。


  海桐不由得好笑,也屈身納福,恭敬的喚了一聲,“中貴人安好。”


  小黃門板著臉點了點頭,自向車廂磕頭問安,又爬起來掀開車簾,細細瞧了,方才留榮喜在門房喝茶,駕著馬車向內駛去。


  看他駕車手勢頗為熟練,海桐連聲稱讚“王府規矩果然不同”,卻見杜若心事沉沉,恍如未聞。


  韋青芙年長英芙十來歲,開元十二年已嫁於聖人的親弟,薛王李業做正妃。去歲薛王病逝,韋青芙所生的李琄承嗣,封了嗣薛王的爵位,其餘諸子皆為郡公。青芙膝下兒女雙全,富貴美滿,是韋氏平齊公房當世女子中的第一人。


  平齊公房還有一個兄長,名喚韋賓,曾任內直郎,在殿內侍候細務,因與殿中監皇甫詢私議政事,被聖人杖殺了。為免牽連薛王和兒女,青芙自摘了王妃冠服,在家待罪,直到聖人招薛王入宮安撫,方才複位。


  韋賓死時英芙還小,對這個哥哥沒什麽印象。後來女學中講到此節,英芙愣在當地,傻乎乎的問師傅,“哥哥私議政事,與長姐何幹?”


  師傅道,“聖人秉性急躁,雷霆之下必有冤屈。與其正麵解釋,不如避其鋒芒。不然薛王有事,王妃不得善終,恐怕還要牽連韋氏滿門。”


  英芙低頭想了半日,“可是,若填進二姐也擋不住聖人的怒氣,又當如何?”


  師傅眼風掃過在場的十幾個女孩兒,見她們各個都睜大了眼睛聽這段公案,便提高了音量,正色道,“既嫁皇子,便得侍候聖人左右。君心莫測,一族性命皆在旦夕之間,由不得左右思量。薛王妃當機立斷,自然是丟卒保車。”


  今日韋氏冠蓋滿堂,英芙的父親韋元圭從兗州刺史任上故去,二郎韋堅弱冠之年即以恩蔭出仕,初任秘書丞,後承父職繼任刺史,青芙、英芙一母同胞兩位王妃的緣故,還加授了從三品的銀青光祿大夫,鎮守一方,在京中也是聲名赫赫。


  至於韋賓,已不大有人提起了。


  杜若邊想邊掀簾向外瞧了瞧,與百姓居住的熱鬧坊市不同,這裏道路雖寬敞,卻沒幾個行人。路兩旁三四丈的高牆聳立,走了許久,方才見到兩扇闊朗的正門相對,左右俱是蹲著兩隻大石獅子。左邊正門上的牌匾寫著“敕造郯王府”,右邊寫著“敕造鄂王府”,上麵覆蓋綠色琉璃瓦。


  再走半日,又見到一模一樣的五間獸頭朱漆大門,上書“敕造忠王府”,門上金釘六十三顆,門口坐著十幾個小黃門。


  駕車的那個便向坐著的打了個響指,肅然吩咐道,“去報王妃知道,杜二娘子進來了。”


  坐著的一個跳起來,從東邊角門飛快跑了進去。


  駕車的也未停下,將馬車驅趕至角門前,輕聲喚道,“杜二娘子,請下來換肩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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