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鎖二喬,三
兩人說是姐妹,其實相差不過一年多點,彼此相伴著長大。杜若伶俐些,又開蒙讀書,見多識廣,在阿姐跟前不大有低頭求教的時候。
到底是一母同胞,先還以為她年幼懵懂,許多話不好說出口,原來,她心裏也有數。
杜蘅思忖半晌方道,“我的事,阿耶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我猜度著,恐怕是阿耶已經走通了內廷宦官門路,無需再結交宗正寺。”
她苦笑道,“此番運氣好,下回卻不知道阿耶又打得什麽主意?”
姐妹倆相顧無言,一時杜蘅便去了。
杜若悶在房中托著腦袋琢磨,這時候即便有人提親,阿耶堅決不允也是無法。
一時海桐捧著蛋羹回來,服侍她略吃了兩口,杜若細想今日家中事務,心知阿娘分不開身,腦子一轉便有了主意。
她撂下碗。
“你快些挽個雙髻,我要出門。”
海桐不敢耽誤,忙打了熱水服侍她淨麵,將長發梳理通順,對半分開,少少抹了一點桐油,在頭兩側盤出上卷下垂的雙環。
杜若喜歡柔豔的衣飾,每有春宴、郊遊等事,總是精心搭配,務求推陳出新,很少用雙髻這樣簡便的發型,瞧著實在簡薄了些。海桐想了想,又替她在兩環上紮了一把銀質花瓣配珊瑚的攢心梅花釘,細細十幾粒銀花紅心,撒在烏黑發髻上,越發襯的俏皮可愛。
杜若坐著任她擺弄,從鏡中仔細端詳起自己。
比起阿姐,這張臉有甚出奇?
不過是眼窩略深些,瞳色似有若無帶一抹綠,睫毛又極濃密。如果不明說祖母有栗特血統,這點胡姬意味幾乎可以忽略。
難道就為這雙眼睛,便不能如阿姐一般盼著一生一世一雙人了嗎?
可是長安城中的胡人女子數不勝數。
純種的胡人女子發色多變,有的是淡金色,有的是赭色,瞳色更是變幻莫測,而且鼻梁更高,下頜骨挺立,還帶幾分英氣;有些胡漢相交生出的雜胡,既有漢人女子的嫻雅,又有胡人女子的嫵媚。
而且高門豪族並不以胡人血統為尊,反而看中漢女。即便喜愛這一味風情,也不過是當個玩意兒罷了。杜若惱怒的想,阿耶怎的就脂油蒙了心,將自己當作奇貨可居?準是眼饞旁人升官發財,鑽進牛角尖去,賭也要賭一趟了。
她雙手覆在臉上不願再看鏡中人,纖秀的手指微微顫抖,指尖那一點明豔的玫瑰色甲油襯在粉嫩的麵龐上,血漬般觸目驚心。
海桐嚇了一跳,連聲道,“二娘昨夜魘著了?這是怎麽說?”
“你說,我是不是生的很美?”
她難得這般嬌癡作態,嚇得海桐張口結舌,細細端詳半日。
“奴婢許是看慣了,不覺得甚美。不過和元娘比起來,二娘是要精巧些。”
杜若嗤笑出聲,心中鬱結之氣稍稍散去,振奮道,“你說的甚是,我原不當如此喜怒形於色。”
她心頭鬆快,滿飲熱茶一杯,便提起裙角大踏步向外走去。
海桐舉著大紅羽緞披風跟在身後,忙著替她戴風帽。杜若回身笑道,“別光顧著我,我記得你也有一件披帛,還不回去穿上。”
主仆兩個都是急性子,兩步就經過穿花門走到正院,便聽正堂有個音調高昂的婦人聲音傳來。
“自來‘抬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杜家是高門大戶,規矩多些,小郎君都肯依從。隻是兩家議親,今日定禮都在路上了,小娘子還藏頭露尾的,不讓人見個真容。”
韋氏慢悠悠回話。
“下定的日子是你們柳家擇的。若依我家,上巳節正好,兩家一處踏青,小人兒見個麵才穩妥。”
“哎呀,柳郎好歹也是朝廷有品級的定員,兵曹參軍雖隻有正八品下等,穿不得紅著不得紫,經手的事兒卻不少!上巳節何等熱鬧,京外的百姓,回京述職的外官、西域外國來的行商,成千上萬,他哪裏走得開。”
韋氏輕輕咳嗽一聲,“柳郎既忙,不如緩緩。”
官媒人一口托兩家,最會看人眉高眼低,吹捧完男家忙又拍女家。
“娘子說笑了。柳郎小小人兒,哪比得上杜郎官貴人事忙。今日逢五,柳郎倒是休沐,郎官又不在家。”
“上元節各衙門都要放假,不如再等十日。”
其實依例,正月初七各衙官員都可休沐。韋氏略過這兩天不提,隻說上元節,明擺著是搭架子。
官媒人嘿嘿笑。
“一家有女百家求。娘子家裏藏著兩個嬌滴滴的寶貝閨女兒,可不穩坐釣魚台?這大半年,隻怕相看小女婿都看花眼了!瞧這一杆子支的遠,咣咣又是十日!再拖下去,柳郎隻怕要換個媒人了。罷了,隻瞧娘子的好相貌,小娘子必不是個醜的!這個包票我便替娘子打了,自向柳郎交代便是。”
聽她大包大攬口氣,韋氏忍不住輕輕刺了一句。
“你替我家小娘子打了包票,誰來替柳家小郎君打包票?醜些倒也罷了,若是矮的,或是瘸的,可怎麽好。”
“郎才女貌嘛,小郎君的長相有什麽要緊,品級才要緊!更何況我們小郎君那是長安城裏騎馬巡街護衛聖駕的人物,能醜嗎?”
杜若莞爾。
媒人一張嘴猶如小船出海有去無回,把服務街坊的區區金吾衛參軍誇耀成聖人的臉麵,當真厲害。
不過既然尚未相看,這定禮阿娘還不一定收。
她穿過馬廄走到前門,卻見門子榮喜期期艾艾擋在門前,“郎主吩咐了,今日不叫二娘子出門呢。”
杜若遞個眼色,海桐便摸出荷包塞到榮喜手上,央告道,“今日單月逢六,忠王妃回娘家走動,二娘子去尋她是為正事,郎主回來必賞你。”
榮喜連說不敢,手裏摩挲荷包,揣度著大約也有三四十個錢,心裏樂開了花,又聽到王妃兩個字,哪裏還敢回話,隻嘿嘿笑著去搬門閂。
雙開黑漆大門洞開之時,卻見一人一馬將將在門前停住,那人正扯緊了韁繩,抬眼看杜宅的牌匾。
杜若仰頭望去。
來人騎一匹威風凜凜的赤色高頭大馬,雙十年華,身姿挺拔,白淨細致的容長臉兒,頭上橫勒一根赤紅抹額,正中很愛俏的綴了顆小珍珠,兩道長眉飛進鬢角裏,身上穿碧綠鳳凰紋樣小團花窠綾圓領袍,腰掛銅鉤,足蹬烏皮靴。
好個風流鮮豔的俏郎君,在這陰鬱晦暗的時節裏,直如一棵新柳似的叫人心裏快活。
他後頭跟著三個粗衣雜役,兩個抬木箱,箱子用紅綢綁了禮花,剛放下地,正用衣襟扇風抹汗。後麵那個提了隻大雁。大雁賣相甚好,羽翼豐滿,長頸昂然,看見杜若,嘎嘎叫起來,倒唬了她一跳。
來人性情活潑,見杜若失神落魄模樣,還以為是震懾於自家的俊朗,得意的展顏一笑,掀起袍子跳下馬來,身姿利落好看。
他抱拳。
“小娘子,莫要驚了你。”
杜若垂頭行禮,“不曾,郎君是尋杜郎官?”
“正是。”
杜若向旁邊退了兩步,讓開大門,“郎君請。”
他十分放肆,著實盯牢她看了兩眼,將她臉頰都灼熱了,才彎起嘴角抬腿進門。杜若隻當不知道叫人調戲了,深深吸一口冷冽的北風靜靜心腸,吩咐海桐。
“我們去杜陵。”
“出城嗎?那得去坊門那裏雇輛騾車。”
兩人商量著向坊門而去,天色陰寒,路上諸人皆行色匆匆。杜若心裏七上八下,納妾不同娶新婦,行禮隻能在日間。阿耶這時辰隻怕已轉回了,若從北坊門進坊,不是碰個正著。
不行,她應該走東坊門。
正琢磨,便聽見海桐叫道,“欸,郎主今兒回的早。”
杜若不敢抬頭,眼盯著腳尖低聲喚道,“阿耶——”
便聽見杜有鄰怒道,“榮喜果然攔不住你,可惡。”
杜若不敢作聲。
“你想跑去哪裏?向誰討主意?”他語氣威嚴,隱隱有威逼之意。
大街上人來人往,杜若怕激起他的怒火,鬧將開來不好看,柔聲道,“阿耶的教誨若兒不敢違抗,隻是心頭煩亂出來走走。”
“既如此,我們父女倆便回去再參詳參詳。”
他急急將杜若重又帶回杜宅,坊內幾個轉彎,馬不停蹄,走得她嬌喘連連。
甫一到家,便見方才那小郎君昂首走在前麵,身後跟著兩個婦人一名男子。
其中穿青色襖裙的婦人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鬢邊紮著碗口大的紅絨花,滿臉濃妝豔抹蕩漾笑意,腳步緊跟著,不住聲恭賀。
“恭喜柳郎,賀喜柳郎。杜家女出了名的賢淑端莊,在娘家就能當家理事,到了夫家必定相夫教子。這樁親事做成,郎君許我的喜錢可要加倍喲。”
柳郎從腰間荷包掏出金葉子,隨手向後一拋。
“此事若成,自有你的好處。”
另兩人落後兩步,男子老邁瘦小,穿件白底素滾邊圓領袍衫,婦人四十來歲年紀,穿黃色襖裙,黃黑黃黑素麵朝天臉,頭上光禿禿沒有金銀,隻插了兩朵式樣簡單的通草花。見到杜家父女,兩人俱是紮手紮腳的不自在。
杜有鄰見青年舉止無度,又見這家人畏縮模樣,心頭頗為鄙夷,當下便站住了,麵上籠起寒霜,眉頭緊緊的擰成一個川字。
杜若冷眼旁觀,暗笑也虧他反應快,瞬息調整出嚴肅模樣,一路小跑著迎過來,恭恭敬敬行了個叉手禮,低眉道。
“小婿柳績見過嶽丈大人。”
原來未來姐夫叫做柳績,杜若在肚裏滾了兩轉。
杜有鄰哼了一聲,冷淡片刻,方向那老者拱了拱手,倒唬得他兩股戰戰。
那官媒人暗叫不好。
柳家門戶低微,柳郎頂著金吾衛的名頭還算說得過去,兩個長輩實在不成體統,聽聞攀的是官家,未見麵已矮了三分。方才在杜家娘子跟前,半句話也答對不上,隻會幹笑,人家恐怕已生了拒婚之意。全靠柳郎機靈,不顧規矩自跑了來,模樣又好,才堵住杜家娘子的嘴,勉強收了定禮。
眼下這位杜郎官,一看就是個見過世麵的人物,比不得內宅婦人好哄騙。女婿長相有甚要緊,姻親身份才是大事,必是不滿的很了。若說起來柳郎小小八品,沒多少油水,不成就不成罷了。偏他瀟灑,出手比有些五品還大方,成事後隻怕能給二三貫錢。
她忙湊過來深深納福。
“杜郎官安好。這是柳郎的堂伯兩口子。”
她壓低了聲音。
“柳家人丁稀薄,堂伯已是隔了房的遠親,確是白身,不知禮。不過郎官放心,往後小娘子無需應酬的,眼下隻望郎官海涵。”
杜有鄰淡淡應道,“兩家做親,不在這些虛禮。”
官媒人連連稱是。
柳家那堂伯母在屋裏已憋了半日,好容易過完堂出來,又被杜若的豔光震懾,倒抽了一口冷氣,看了又看,呆呆擠出兩句話。
“小娘子真好容貌,比畫兒上的美人兒還美些。”
這話說的村俗,杜有鄰臉色又冷兩分,隻作未聞。
官媒人心道,早知柳郎親眷如此不濟事,不如帶兩個姐妹來充數。
她見柳郎神色淡淡並無回護之意,忙捏著柳家堂伯母的手心。
“杜郎官自有要事在身,咱們就家去了罷。”
杜有鄰不耐與她虛耗,自向柳郎道,“某今日衙中事多,走不開。想來內子已是應準你了?”
“是,嶽母慈愛,已收了小婿的大雁。”
“聽聞你父母俱已不在,如今一人過活?”
“是,小婿年輕不知輕重,往後萬事還望嶽丈指點。”
杜有鄰敷衍道,“既如此,你便去吧。”
柳績斂容而走,目不斜視。
杜若低眉站在一旁,暗想,這家夥可真能做表麵文章,就跟沒我這個人似的,可見古人說得好,欲蓋彌彰,阿耶若不是心裏有事,必瞧出他這番作態了。
杜有鄰將杜若領進東廂書房,關了門,忙忙問道,“阿耶知道你聰慧過人,既是想了整夜,必有計較,快說出來聽聽。”
杜若聽他言語不堪,又羞又惱,麵上薄薄泛起紅暈,隻得忍恥道,“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不知阿耶中意哪位皇子?”
杜有鄰一愣,皺眉想了想。
“太子自然最好,且我聽聞太子正妃入府十年尚未生育,想是色衰愛弛。若兒倘若服侍了他,盡力博取寵愛,說不定有扶正機會。其他也都很好。太子關係社稷,他府裏明爭暗鬥必定不少。我們杜家不求發達,借一點姻親之力即可。”
姻親?
妾侍的親戚不過外人,上門坐偏廳,年節下不能走動,哪算親戚。
原來阿耶想的如此天真。
※※※※※※※※※※※※※※※※※※※※
各位小可愛晚上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