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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草澗邊生,三

  杜有鄰這一去就是整整一天,晚上闔家吃飯也未回來。杜若回房與海桐嬉笑打鬧,正玩的高興,忽聽門上砰砰響了兩聲。海桐忙開門,不想竟是杜有鄰。


  向來樂嗬嗬的郎主今日分明心事重重,海桐不敢自尋晦氣,忙拿白瓷杯倒茶,便悄沒聲息的退了出去。


  杜若眉頭一跳,心裏飛快的轉著念頭。


  阿耶今日古怪的很,方才吃飯時沒露麵,這會子怎麽跑了來。她頓時多了幾分拘謹,柔聲問。


  “阿耶用了飯麽?女兒這就叫房媽媽下一碗熱熱的雞湯麵來。”


  見識過阿耶在阿姐親事上的態度以後,杜若打從心底裏對阿耶有些疏遠,甚至是畏懼,不過杜有鄰對這種情形卻頗襯意。


  一絲兒不亂的禮數,畢恭畢敬的神色,都是頂級世家的女郎才有的。他暗自得意,不枉節衣縮食送她到韋氏族學附學三年,單看這份兒雍容氣度,杜蘅便遠遠不及,容色高低倒還靠後。


  “不忙。”


  杜有鄰既已得了準信兒,再按捺不住,非得今夜與杜若交個底兒不可。他躊躇滿誌站在屋子中間,似看新入手的名家字帖般打量女兒。


  杜若垂手立在搖曳燈影之下,頭發隨意挽個鬆鬆的髻,用一對寸許長的紫水晶新月發釵別住,襯的稚嫩小臉柔順如水。


  “我今日往王郎官家赴宴,吃的蒸熊肉、燴鵝掌、鹿尾,俱是好菜。”


  杜有鄰搓搓手,見杜若滿臉茫然,笑著解釋。


  “王郎官是內侍省的要人,聖人身邊兒的大紅人!輕易可不好相與的。阿耶也是費了許多——”


  他說的高興,一時吐了口,急忙收住,遮掩道,“說了你也不認得。”


  杜蘅微微皺眉,阿耶分明是喝了酒,滿身臭氣,搖頭晃腦的有些失態。


  她陪笑道,“是,阿耶吃的膩味了,女兒才學了個冬日熱飲的好方子。”


  她從案上梅花五格白瓷罐裏取了一小把枸杞、幹橘皮、幾粒甘鬆香投入鐵壺中,片刻一股子清苦枯澀的味道飄然而出。高門貴女一舉一動皆有定規,最講究姿態優雅,如行雲流水。杜有鄰笑眯眯地讚歎,“若兒坐下說話。”


  杜若恭敬的搖了搖頭。


  “阿耶跟前哪有女兒坐的地方。”


  杜有鄰笑道,“無妨,你坐。”


  杜若這才跪坐在了案幾旁的氈毛墊子上。


  杜有鄰清了清嗓子,問,“我兒讀書三年,可讀懂了本朝如何取仕?”


  杜若心下狐疑,忙整了整衣領,兩袖在膝上交錯擺好,正色作答。


  “本朝有明經、進士兩條以科舉出仕的路子。然而朝中官宦,出身科舉者十不及一。長官推舉新人,最主要的依據,乃是恩蔭。”


  韋氏族學果然不是浪得虛名,杜有鄰拈須頷首,連連讚同。


  “是啦,科舉不過末途,至要緊的還是出身。居於高位者,希圖代代相傳;伏於低位者,唯有望廟堂而興歎。”


  他考校似的看著杜若,話頭一轉,“太宗、高宗兩度編訂《氏族誌》,皆以皇族為首,勳貴名臣次之,將崔盧李鄭王等高姓列作第三等,是何道理?”


  原來阿耶問的是這些老生常談,杜若微微一笑。


  “編訂《氏族誌》有三條原則,其一:甄別盛衰,增添本朝新貴,刪除前朝舊族;其二:考察真偽,不許庶人冒充士族;其三:明辨忠奸,褒忠良而貶奸逆。”


  這幾句都是師傅的原話,她向來背過算數,因見杜有鄰目光中充滿欣賞鼓勵,她不由自主又加了兩句。


  “譬如高宗永徽三年,房玄齡之子房遺愛與妻子高陽公主謀反,房家即被剔除《氏族誌》。如此因時事增刪至今,唯有弘農楊氏、趙郡李氏、河東裴氏、京兆韋氏等關隴大姓,方才是國家第一等的世家。”


  “然也!”


  杜有鄰聽得滿意,將手一揮,寬闊的衣袖扇動燭火,杜若眼前明暗為之一晃,不由得低頭閉了閉眼。


  杜有鄰又問,“這三條原則所圖何事?”


  此節杜若過去並未細想,此刻受了他暗示引導,卻是脫口而出,“自然意在厘清尊卑,獨崇皇室!”


  杜有鄰朗聲大笑。


  “好!好!不枉我悉心栽培多年!若兒,杜家有你,複興有望。”


  杜若不明就裏,抬眼狐疑望他,卻見他向右上方虛虛拱手,“聖人大權獨攬二十四載,四海歸心,如今朝堂上盡是這幾家親戚子弟,旁人卻難以出頭。”


  杜若聽他又拿頂尖世家與自家相提並論,腹中頗不以為然,杜有鄰有所察覺,目光掃過已有不悅之意。


  “若兒!你可別平白自慚形穢!”


  杜若忙順著他話頭應道,“是,阿耶所言甚是。”


  “我杜家——”


  杜有鄰仰天長歎,憾聲連連,又將話頭一轉。


  “若是從前,七品之子即可補為齋郎,如今立國久矣,門檻已高至五品。為父如今堪勘六品,思晦將來如何出仕?他若成婚生子,其子當如何?”


  杜若一愣,脫口問道,“阿耶正在盛年,難道已有退隱之意?”


  “非也非也。”


  杜有鄰長籲短歎,“並不是我萌生退意,而是進無可進之處。”


  “這……”


  杜若萬萬沒想到阿耶認真談起仕途官場,她雖好學,所知不過後宮女官流傳出來的隻言片語,且重點還在於世家人情往來,宗室派係紛爭,於實務卻是一竅不通。


  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隻得試探地問,“莫非阿耶與上司不合?”


  杜有鄰搖了搖頭,看向窗外濃重的夜色,神色黯然。


  “為父身為東宮近身侍官,一年隻能見到太子三四次,且無公務可談,何來成績讓他矚目提拔?若再這麽耽在東宮,隻怕是做到致仕也難有起色了。”


  杜若眉頭皺緊,片刻間明白過來。


  若從舊例,太子成年後便當獨自居住太極宮東側的東宮,親自掌管左右春坊等衙門,人、事、權皆獨立於朝廷。可是聖人愛惜太子年幼失母,不忍他離宮獨居,便叫住了興慶宮的別苑。如今一晃多年,太子年逾三十,成婚生子,仍未出宮開府,猶在聖人膝下承歡。


  這卻苦了東宮諸人。


  杜若從前從未想過阿耶仕途出路,今日這麽前後一琢磨,忽然發竟似毫無指望,就連思晦往後也無一點憑借,要以白身終老。


  她不由得哎呀一聲,睜大了一雙嫵媚的杏眼,“東宮日長無事,每日僅以敲鍾點卯為要,這可如何是好?”


  杜有鄰見她神色慌張,為杜家生計憂慮,心下一鬆,麵上卻仍然做出滿懷憂慮之意。


  “若兒,你可知道如今的禮部尚書李林甫?他從前也曾在東宮做太子中允。李林甫出身宗室,他的舅舅薑皎與源乾曜是姻親。可是他向源侍中求取從五品司門郎中一職,源侍中卻拒絕了。”


  杜若訝然,“太子中允是正五品,為何李郎官求取從五品一職也不可?”


  杜有鄰低頭苦笑,撿了屋角藤椅坐下,輕呼道,“太子不參政,東宮無事,人盡皆知。東宮正五品,按例隻可平調朝廷七品。”


  “怎會如此?”


  杜若大感意外,這麽說來,東宮屬官在朝中當真無足輕重。


  她低頭沉吟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李尚書既可脫離東宮,阿耶也可效仿啊,需知樹挪死人挪活,很不用一條道兒走到黑。”


  杜有鄰深深看了她一眼,頹然靠在椅背上,語氣越發失落。


  “李林甫直到升任東宮正四品的太子諭德以後,方才走通了高力士的路子,改任禮部六品官員。如此汲汲營營數年,累官至禮部尚書。想以李林甫之能,困在東宮時也無所作為。何況為父呢?”


  杜若聽他說得有理,“嗯”了一聲,心下越發不安。


  高力士從聖人潛龍之時就侍奉左右,多次參與平叛,立功無數,是最得聖寵的宦官,他的門檻何等難踏。想來李郎官宗室出身,才能討到些許門路。


  “李林甫嘴甜心苦,尤擅結交內廷後妃與中貴人。我雖有心,卻無門路。”


  杜若聽到此節,心頭猛然一跳,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阿耶是預備拿自己的婚事做文章了。


  韋、楊兩姓皆是李唐王朝默認的後族,女子多與皇室聯姻,尚主的兒郎更不知凡幾。若要結交內廷,再沒有比韋、楊兩家更好的門路了。


  隻是——


  杜若微微眯了眯眼。


  杜氏破落已久,尤其自家屬旁門小支,若非娶了韋家婦,哪能附學讀書。


  可憐阿耶念念不忘舊日榮光,還替小弟起名‘思晦’,取思念先祖杜如晦之意。而韋氏卻蒸蒸日上,曆九世未衰,其中單是出過宰相的分支就有平齊公房、逍遙公房、彭城公房、駙馬房,可謂人才濟濟。


  兩相比較,高下立現,如今的杜家,是遠遠不及韋家了。


  阿娘自幼寄居大慈恩寺長大,與房中親眷甚少來往,出嫁後更是幾乎絕跡,全仗阿耶盡力巴結,兩家才有些香火情兒。


  韋家當真肯與杜家結親?


  她心思電轉,將幾個未定親的韋家表哥想了一遍。


  杜有鄰冷眼看她神情,已知有眉目,不由得微微一笑,便從袖中掏出一卷賬冊拋在桌上。


  “幸而我杜家虎死不倒威,傳了十幾代,還有不少祖上留下的土地田產。隻是人口繁盛,我們家隻分到不足兩百畝水田,出息有限。如今田畝賬冊都在這裏。待阿耶百年以後,思晦若非官身,便要與百姓一體納糧。豐年尚可,荒年免不了賣田納稅。若兒,學裏都誇你算數好,你算算這些夠杜家幾代花費?”


  杜若依言拿起賬冊匆匆一翻,便見阿姐的一筆簪花小楷記得分明:分家時阿耶從族中分到良田一百八十畝,另有六品官員的職田四百畝。去歲天時有序,納稅後每畝收糧六鬥,合計三千四百八十鬥。


  這三百五十石糧食,再加阿耶的俸料八十石,總共四百三十石。按杜蘅的分派,自家留用六十石,其餘三百七十石按市價出售。本朝國泰民安,糧價低廉,一鬥米市價不過五文錢,三百七十石隻賣出十八貫半錢。幸虧阿耶另有年俸五十貫,所以杜宅一年的收入便是六十八貫半。


  看到此處,杜若臉色大變,心中咚咚如擂鼓一般,又是訝異又是恐懼擔憂。


  原來家裏已到這步田地,卻將她這個小女兒拱璧寶珠一般嬌養,養的她五穀不分,貴賤不識,十足十是個糊塗人。


  杜若忙道,“阿耶,學裏一年束脩五千錢,每月零用又有兩千。豈不是女兒一人就花用掉家裏近半年入?這萬萬不可。”


  杜有鄰不以為意,嗬嗬笑道,“有何不可?韋氏諸女嫁的不是親貴,便是宗室。你若穿戴太簡薄,她們如何看得起你。”


  他說的仿佛是學中姐妹之事,又仿佛是韋氏妯娌之間相處。


  “若兒切莫妄自菲薄,若論舉手投足間的氣度,你比韋家、楊家的女兒又差在何處?”


  杜若羞憤難當,悶著頭,鼻尖已滲出細細汗珠,暗自腹誹阿耶,要說親便說親,為何影影綽綽虛實夾雜?

  “你們學中常有春宴、秋遊、踏歌、詩會等事,人人衣飾鮮豔,難道阿耶叫你墊底嗎?我瞧你這幾年在學中從未有羞怯訥言之事,倒是頗結交了幾個親近的手帕交。如此,阿耶於願足矣。”


  這話越說越有深意。


  杜若暗暗心驚,不由得兩手緊緊握成拳頭,身上已是微微發起顫來,猶疑不絕地目光在屋內處處碰壁,一眼瞧見屋角四扇黑漆屏風上那輪圓月。


  郎朗夜空下,仕女衣決飄飄無憂無慮,昨日她還覺得那便是自己的寫照,原來原來,都是錯覺。她晃晃腦袋,忐忑不安的等待阿耶揭曉謎底。


  杜有鄰眸色深沉,踏前一步,逼到杜若近前沉聲道,“如今大難臨頭,若兒可肯為杜家分憂?”


  又是這句,前日他威逼杜蘅也是這句,杜若沉默不語。


  杜有鄰嘿嘿冷笑,如黃鍾大呂在杜若耳畔轟鳴。


  “那日你大伯來,你侃侃而談,仿佛世事洞明,怎麽,輪到自己就糊塗了嗎?”


  杜若一顆心搖搖欲墜,品度著阿耶話中的深意來,隻得斂容深深叩首。


  “杜家有事,自然是杜家女分憂。隻是若兒人小力微,不知世事,還請阿耶指明道路。”


  杜有鄰似笑非笑瞧著杜若。


  杜若十二歲那年上元節與杜蘅去曲江池觀燈,引得幾個浮浪少年一路跟隨,還逗留家門外吹笛題詩,喧囂了好幾個月,直到他求告至金吾衛處才了卻麻煩。


  自那時起,他便動了這個念頭了。


  “若兒,你可知內侍省有一班人,坊間隻叫做‘花鳥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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