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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草澗邊生,二

  晚間海桐陪杜若打雙陸,外頭北風呼呼,房裏香煙寂寂,杜若膝蓋上搭著錦煙薄毯,趴在桌邊胡亂拋子。


  “方才奴婢往廚房裏尋房媽媽說話,如今元娘子似是定了柳家。”


  “又變了?”


  杜若驚訝的睜大了雙眼。


  “這,別人家女孩兒家說親事也這麽隨意嗎?昨兒還是陳家,如今又成了柳家?哪個柳家?”


  海桐起身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遞到她手上。


  “奴婢也不知底細。不過這回當是做正頭娘子了。房媽媽說今日收了細帖子,後日柳家就來納采呢。”


  所謂細帖子,會寫明小郎君家中上下三代人的名字,以及本人的身份、田產和官職,以便女家權衡輕重。杜若琢磨著,默默把京裏的世家大族想了個遍,也找不出姓柳的人家,大約隻是無名之輩,或者祖上風光過又落魄的,隻不知道如今還剩多少斤兩。


  “明日就來,這麽快?這個柳家小郎君必是極中意阿姐了。”


  她仰頭問,衣領子順順溜溜散開,露出一截光嫩嫩的脖頸。海桐忙幫她扯了扯,低聲囑咐。


  “二娘子大了,也該注意些。”


  杜若道好,伸手攏住衣裳,喜滋滋道,“旁的都不要緊,隻要阿耶打消了送阿姐做妾的心思就好。我也當預備起來給阿姐添妝了。”


  海桐羨慕的看著杜若。


  “二娘命好,投胎在世族人家,隻要爺娘真心疼兒女,一生一世都不發愁。”


  杜若怔了怔,隨口道,“那倒也不盡然。”


  “咦?連元娘都做得體體麵麵的官家娘子,難道二娘反而做不得?郎主向來偏疼二娘,必要高高嫁出去才好。”


  “朝廷空缺就那麽多。你看咱們家,阿耶的祖父剛襲爵時還是四品官,到老也未升遷,我祖父就在五品一輩子,再到阿耶,耽擱在六品已有十年,竟是一代不如一代呢。”


  問的是婚事,答的是仕途,牛頭不對馬嘴,海桐抬頭不解的瞧著她。


  杜若伸出手指順著杯沿劃了一圈。


  “男婚女嫁講究門當戶對,是為了小人兒平起平坐,誰也別看低了誰。兩親家也是一般道理,旗鼓相當,彼此有個助益。若是差距太大,即便勉強議成,一來阿姐受委屈,二來杜家也得不著益處。”


  杜若有個好處,音調雖軟糯,說話有筋骨,一句一層意思,層層遞進,即便是胡說八道,也極容易說服人。


  海桐覺得大有道理,點頭道,“人家都說嫁女兒就數第一個為難,隻要姐姐出去了,後頭一串子都不怕,滴溜溜跟著走。二娘莫急,不管陳家王家,待元娘出了門,就手在姑爺的同僚、同族裏頭扒拉扒拉,有的是人才。”


  “越說越不像話!”


  杜若麵孔微微漲紅,指尖狠狠戳在海桐腰間的癢癢肉上。海桐趕忙躲閃,卻見杜若並沒有攆上來,反而雙臂背在身後倚住床架,若有所思地沉著眼瞼。


  “二娘子想什麽呢?”


  “你說的是。一家子,起頭要是低了,後麵往上走更難。阿姐這樁婚事關係著我和思晦將來。阿耶未必一心一意替阿姐打算。”


  海桐挨著她道,“興許小柳郎確有過人之處,才被郎主挑中的呢。”


  “那就要問問才知道了!”


  杜若拔腿往外走,海桐著急阻攔。


  “這時候大娘子必是在打坐,你闖了去又要吃排頭,明日再說不是一樣?”


  “傻丫頭,軍情如火,十萬飛騎就要入長安了,我還坐著喝茶?”


  杜若興衝衝跑到正院,杜蘅清秀的側影投在窗戶紙上,娟秀的鼻梁,短短的下巴,修長手指捏著針,絲線向下連著繡繃,當真是歲月靜好。


  杜若不由得放慢了腳步,輕快地貼著地麵往西跨院去,忽見平日杜蘅辦事的耳房裏亮著燈。她一探頭,燈台很小,一星如豆,亮的顫顫巍巍,韋氏正坐在裏頭,大半個身子連頭臉都隱在暗處,隻露出手裏捏著的杜蘅盤賬用的小算盤。


  地上擱著一條扁擔,兩甕美酒。扁擔上係著彩色羅絹打的花紅,這便叫做‘絞擔紅’。酒甕上打了鮮紅的花絡子,裝飾了八朵大花,這便叫做‘許口酒’。兩樣加起來,便是時下男家送細帖子到女家的隨禮。


  杜若匆匆一瞥,見扁擔和酒甕都是尋常街上售賣之物,便問,“冷颼颼的,阿娘怎麽在這兒?明日‘回魚箸’可齊備了?”


  照城中風俗,女家若對細帖子所寫事項無異議,便會借回禮之機表明態度。如在酒甕中裝上水和活魚,並一雙筷子,即表示應下這門親事。男家便可以正式開始走納采、問名、納吉、納征等六道程序。


  杜若這就等於直接問:阿娘答應了柳家的親事嗎?

  “啊,閑來無事,坐坐。”


  韋氏被打斷了思緒,放下算盤避重就輕道,“尋蘅兒說話等明日罷,這會子也晚了。”


  杜若何等伶俐,立時道,“阿娘也是來尋阿姐吧,怎的不進去?可是收了細帖子才發覺柳家小郎有何不妥,要尋阿耶商量嗎?”


  韋氏心中詫異,麵上隻不動聲色,考校似地問。


  “你倒說說看,如何算不妥?”


  杜若警醒,口中應了個是,略一思索即揚眉答話。


  “阿娘問,女兒就盡力作答。議親作配,要緊者不過三條:其一,需家有餘財,小郎君亦求學上進,前程大好。其二,需性情堅毅,人品端莊,不欺人,亦不為人所欺。其三,內宅簡單,未有情深空諾之事。”


  “嗯。”韋氏未置可否。


  杜若遲疑了下,“阿娘笑女兒不知深淺?”


  “可不是。”


  韋氏淡聲道,“閨中弱女,有幾個知道自己輕重,日日弄香試茶,踏花鬥酒,以為能一輩子躲在爺娘羽翼之下。來日大廈傾頹,才知道世事遠不及想象的美好。如此天真愚蠢,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為娘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韋氏語氣刻薄,杜若非但不氣惱,反而笑起來。


  “那——三條去一,女兒先去掉‘家有餘財,求學上進’這條。”


  “為何?”


  杜若篤定地踏前兩步,兩軍對壘一般與韋氏對麵而坐,伸手撥拉算盤,算子彼此相碰,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


  “一個人倘若處事果決,機敏擅斷,即便走不通仕途,亦可尋到其他出路。女兒聽聞裴家有個文不成武不就的旁支子弟,向族中親友借貸銀兩,跟隨西域客商往來西北販賣貨物,既有眼光又有頭腦,而且極講信用,說明八分利就是八分利,從不拖延虧欠。如今不獨裴家人,薛家、竇家也有與他合股做買賣的。”


  韋氏點頭。


  “嗯,士農工商,商人雖於國無功,至少能給市麵上添些新鮮玩意兒,彰顯泱泱大國的氣魄眼界,自家順道得些小利是應該的。難得你讀書識字,卻不看輕商賈人家,倒是不錯。”


  她頗有深意地瞧著杜若,“還以為送你去韋家念書,日日與高門貴女混在一處,會養成個眼高於頂目無下塵的脾性,就白糟踐了學資。”


  杜若仿似沒聽見,隻將下巴高高抬起,傲然繼續,“兩條去一,女兒再去掉‘性格堅毅,人品端莊’這條。”


  這卻大出韋氏意料之外,不由捏緊了手裏的帕子,嘴角噙起一絲懷疑。


  “當真?”


  杜若抬起眼直直看向阿娘,不明白為什麽素來氣定神閑,成竹在胸的韋氏此刻神情慌亂,舉止失措。


  清談而已,阿娘為何如此緊張?

  杜若揣起心底的懷疑,一字一頓地回答。


  “我朝國富民強,世族林立,年輕俊彥舉不勝數。但若對我不是全心全意,富貴風光又有何用?譬如阿娘此刻心急如焚,卻因一牆之隔,不能與阿耶共同商議,日子過得有什麽意思。”


  “好你個忤逆不孝的東西!”


  女兒堪勘十五歲不到,竟就將矛頭頂上了爺娘內帷之事,韋氏氣得一把丟開算盤。


  杜若忙後退幾步。


  “不獨我,阿姐也是這般心腸,還望阿娘體諒阿姐性情柔弱執拗,當真逼得急了,做出玉石俱焚之舉,到時候再後悔可就晚了。”


  韋氏怒道,“糊塗孽障!你當我要拿你阿姐去做什麽見不得人的營生?”


  杜若怔了怔。


  “那,那阿娘在猶豫什麽?”


  她湊到跟前,迎著韋氏怒目圓瞪的雙眼反倒翻出笑意來。


  “阿娘手裏捏的可是柳家的細帖子?不若拿出來,咱們一並參詳參詳?”


  也不知道她從哪學的這套長安浪蕩子做派,臉皮堪比城牆。韋氏氣結,忍不住輕聲嗬斥。


  “你別以為通古博今,天下的道理都在你嘴裏,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真事到臨頭,我倒要瞧瞧你有沒有本事保自己一生順遂平安。”


  杜若自來在學裏便已招搖慣了,她生的美,功課又好,偏家世不顯,三年來,有意欺辱者有之,好奇試探者有之,誠意接納者亦有之,皆被她一一化解,難免心生驕矜,自詡乃是踏得平山川溝壑的英雄兒女。


  當下杜若眨眨眼,向韋氏屈膝行禮,恭敬道,“女兒向來無知,全仗阿娘寬縱。”遂一溜煙跑了出去。


  次日清晨韋氏與杜有鄰提起此事,還在憤憤不平。


  杜有鄰趕忙安慰。


  “若兒刁滑任性,總比蘅兒三板子打不出一聲的強些。上回大哥臨走還囑咐,若兒是條活龍,困在淺灘反不自在。你說是不是?”


  這顆拿來問路的石子滴溜溜滾進山澗,連聲響兒都沒有。


  杜有鄰一試不成,隻得撓撓頭,討好地覷著韋氏。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兩個孩子各有脾性,咱們就該順毛捋。”


  這話韋氏聽得進去,讚同道,“是啊,昨夜我又想了一夜。柳家小郎除了窮些,家底薄些,別的倒還好。咱們家雖然不寬裕,偶然貼補貼補也不妨。尤其聽媒人的口風,他樣貌是極英挺出眾的。”


  說到樣貌,韋氏輕快地笑了笑,低頭吃兩口豆粥。


  “若兒還沒開竅呢,侃侃而談一大堆,竟隻字不提小郎君的風姿容貌。當真癡兒。”


  “可不是。這丫頭讀書讀傻了,卻不知世間兩情相悅,莫不是先見色起意,再有心動,然後彼此容忍遷就。所謂‘知好色而慕少艾’,當初曲江池上——”


  杜有鄰記掛別事,隨口應道。


  早春的風還涼,蟹殼青的天幕上掛著一鉤將要褪色的上弦月,與黯淡的日頭倚角相對。屋裏燒著大火盆,憋得人氣悶。


  杜有鄰陡然打住,歉意地看向韋氏。


  當初那個喜怒形於色的天真少女在他記憶中日漸模糊,很久都不曾惦記了。而眼前這個外表柔弱,性情強悍到有些孤寒的女郎卻越來越明晰光亮,縱然周身纏繞著終年不散的怨望痛楚,鐫刻在他心裏的,還是她無意識流露的溫柔。


  韋氏自然而然地接下去。


  “譬如郎君當年,青春俊彥,體貼乖覺,年未弱冠已取得流內官階,是多少世家女的春閨夢裏人。”


  杜有鄰神色怔忪。


  從清秀佳人到垂垂老矣,寄萍從未精心裝扮過,混一日算一日,可見終究還是介意的。如今多年夫妻成兄妹,彼此關懷毫不存私,前塵往事遠的好像上輩子。


  她怎麽就是不能放下呢?

  杜有鄰有些賭氣,挑眉道,“今日我不過街頭巷尾尋常老朽,一生籍籍無名,何敢言愛?少年意氣盡做逐月之風,即便有非卿不可的鍾情,也不會再掛在嘴上喋喋不休了。”


  “能相敬如賓已是極好。”


  韋氏從不接招,坐姿神態仍是那般雅正,輕聲道,“都是我們韋家牽累了郎君,不然今日郎君何須困坐愁城,自有大把好兒郎等著郎君挑挑揀揀。”


  來來回回總是這句。


  杜有鄰覺得沒意思起來,收起滿腔癡情,捋著胡子琢磨片刻。


  “誰家嶽丈耐煩挑揀女婿,若兒知道友愛手足就好,以後當真有出息,提拔阿衡與姐夫,也是替自己招攬幫手。”


  這個話題韋氏幾次三番拖延,至今日終究拖不過去,遂黯然點頭。


  “錐在囊中不得不出。唉,要不是大伯忽然上門,我都沒察覺若兒有些本事。”


  好不容易等到她鬆口,杜有鄰站起來整衣作揖。


  “今日王郎官擺酒,我去走一趟。家裏就都辛苦娘子了。”


  韋氏忍不住道,“倘若,沒選上呢?”


  杜有鄰痛下決心似的一口飲盡蜜露,恨聲道,“神天菩薩在上,總得給我條活路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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