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 悠悠往事
展昭在家,接待完數撥吊喪之人,就病倒了。睡夢中經常驚醒起來,要去看三哥病情怎樣,卻又猛然憶起兄長已經病故了。以前總嫌被哥哥約束,不願意讓他來安排指點,今番真的是無家了。
??展昭一遍遍自責道:“這些年我一向隻忙自己,統共回過家幾回?三哥病染沉屙,我竟然不知。扶養之恩再也不能報答了,如今已成平生至憾。”三哥病前說的些事務,當時不合與他爭辯。兄弟好幾年不見麵,上一回過路鄜州的時候,因走得匆忙,又沒有見著。因又想起來幾件憾事,悔恨不已。
??這個時候,已經有文書下發下來,朝廷將展平諡升為鄜延路兵馬都監,不少人因此慶賀道:“果然朝廷沒忘了功臣!九泉之下,瀾平也可以欣慰了。”還有人說這是喜事,應該操辦。問展昭時,他道人已沒了,要這些虛名有什麽用?遂不叫辦。
??家裏麵亦沒有省事的。主管隻罵:“底下那一幫下流坯子,就是些又懶又饞的賤貨!平時都懶懶散散的,領錢的時候,你少給了他們半個鐵錢,就了不得了,成了殺父奪妻的仇恨,在背後不知道怎樣怨恨。真遇到事了,用得著他們出點力了,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你推我我推你的,多做了半點就得抱怨!”
??因這些話兒,底下的人也腹誹道:“誰不知道這班主管是‘窮廟富方丈’?趁著主人不在家,他們隻顧著自己撈,早就把這裏搞壞了,苦的還不是俺們麽?裝什麽好人!每一次府裏麵遇到事了,這廝們暗裏將值錢的都拿了家去,忙不迭的找尋出路,誰不知道?如今他們倒成了好人,也腆著臉來訓俺們!”
??做多了錯多,更要挨罵,又都不憨!這些人哪裏管轄得住?這麽多客人在這裏,眾主管害怕鬧過了,叫外人看見了不像話,便過來報說。
??還有親朋懂一點風水陰陽的,告訴說住宅風水不太好,犯了好幾樣大忌。倘若不趁早改過來,以後還得出大事,又過來找。
??喪事還沒做到一半,辦事的銀子已花得罄盡,眼見得後手不繼,眾人無法,又過來找。這些亂亂紛紛的事情,都叫展英一一推卻,言說主人如今病了,叫眾人延個三兩日再說。
??外麵那些吵嚷的聲音,夾雜著誦經念佛之聲,好像是另一個世間的事情,似乎與展昭不相幹,根本他也不願理。此時他心裏隻一個念頭:最重要的那個人,這輩子永遠也等不到,也見不著了。
??屋裏、院裏,到處都是三哥的影子。兵器架上有三哥的兵器,靜靜的擺著,似乎仍帶著他的餘溫。荷塘旁邊的石凳上,似乎三哥才在那看魚。書房裏那些手劄日記,墨跡好像都沒有幹。有時候想,眼前的或許隻是個夢,明日醒來,一切還會變成原樣,哥哥會叫著他的名字,急匆匆從外麵走進來,笑著和他說些什麽。
??房屋雖在,然而主人已沒有了。天地之大,他到底會去了哪兒呢?從此以後,自己便成了失根之草,心底永遠缺失一角,再大的成就也難填補了。那一顆遮風擋雨的樹沒了,再沒有人不求回報的待他好了。展昭昨夜咳了一夜,明知道比起兄長的痛來,百不及一,也自私地想:寧願哥哥辛苦些,也希望他活著。
??展昭一夜夢魂,一會是三哥重病,看著不起。他一個個請的國醫聖手,然而全都是束手無策。他們對著他搖頭,反複說的隻有一句,叫他心裏有個準備,趁早把親友叫一叫,好安排後事。
??一會又是五哥的臉,笑對他道:“你好好的聽話,在這裏學文習武,等我回來了,帶你到東京看燈去。”說畢五哥便跳上馬背,回頭扮一個鬼臉,飛也似的就跑遠了。
??突然又回到了幼時的情形:半夜裏醒來尋母哭時,三哥抱著他踱到假山跟前,指著那上麵一行字道:“等你認得了上麵的字,娘娘便就回來了。”這時他便止了淚,認真去看那些字。
??忽又前方大雨瓢潑,三哥打一把舊傘,牽著他手,兩人走在大雨滂沱的泥濘路上,那雨點砸在油傘上,劈啪作響。遠遠樓上的燈火昏黃,是別人家。那條路似乎沒有盡頭,路上除他倆以外,再也沒有人影。
??好像又隻剩下他自己,一個走在白茫茫的大雪地上,先前的足跡全淹沒了,不管怎麽找,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除了淡青色天空上的點點星辰,其他的什麽都沒有。驚醒猛起時,鼓聲也才不過三更。僅那院中清輝如水照將進來。正是:夜深露更重,風起夢三更。
??展英這廝,這些年跟隨在展昭身邊,除非營裏麵有急事,哪一日他不是早起習武,夜晚讀書?如今竟也怠懶了,一整日茶飯不思,湯藥不進。
??展英心急,親自把藥碗端在手上,去床頭坐了,開口說道:“前些天東京來人說,上一次眾軍比武,結果已經出來了:闞營使真的比了個第一!好幾個都說,他的武藝雖然好,隻是騎射不如主人。”展昭聽見這話時,眼眸似乎亮了一瞬,然而很快又黯下去。
??展英便又開口道:“總在家悶著也不好,不如咱們出去走走,到底去哪兒呢?”展英想了想便道:“就去荊襄,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可好?”滿屋裏隻有展英一個人說話,那邊依舊沒有聲。
??“要麽去睢陽看張巡祠?前兩天路大官人不是說,邀咱們去川蜀散心麽?明日就去。我聽說巫峽好山、好水、好風光,還又險峻,古人詩裏麵不是說麽:‘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一次咱們也去見識一回,一發看看蜀道多難。武侯祠那邊,不是有一株柏樹麽,也去看看有多粗了。”
??因為遲遲得不到回複,展英將藥碗擱在了桌上,仍舊繼續開口道:“要不然我們就去饒州?小底往常隻在西北,大漠風沙見得太多,哪裏知中國還有另一番景色?聽人說江南煙雨多水,有了烏船,這時候荷桂齊開,到處又有稻花香,真是個好景兒!隻不知與龍虎山相距多遠?”
??展英搜腸刮肚亂嘈了一通,終於聽展昭開口道:“家中事多,這一次有累都管了。如今老都管也年邁了,有甚麽言語不到處,還需要都管擔待些。若忙不開,可以將賬房陳主管調上來,幫忙一塊料理家務。且容我緩個三兩日,再來議事。”遂不用人陪,叫展英也去歇著了。
??這邊展英才待出門,突然有伴當來報道:“種五相公來見。”這件事情太突然,展英還想要繼續問,早見已有人走過來。
??展英看時,見為首這人身材高挑,麵白微髭目光英銳,麵上帶著些不怒自威,不是種諤是誰?正是種諤。又有一陣靴履響,一隊守衛跟過來,分立兩旁,後麵緊跟著李蛟,展英慌忙躬身行禮。
??種諤見小廝手裏端著碗碟,飲食、湯藥一樣沒動,蹙著眉問道:“怎麽,吃飯也得用人勸了?!記著這遭,一輩子別再給他!”展英慌忙打開簾子,種諤瞪著眼詢問道:“你那個窩兒,害怕被別人占了麽?做甚麽半死不活的!”展昭低了眉回道:“這幾日有些舊傷複發。”
??種諤便罵:“是風癱了?用不用我給你找兩個老媼,早晚伏侍著吃飯穿衣?!死透了就給我拖去埋了!”一時間從人都退了。種諤在屋內踱著步,又繼續道:“我帶兵無數,這些年比你還差的不超過五個,隻知道裝慫趴窩的廢物!活著隻會糟蹋糧食。”
??外麵展英問李蛟道:“你們要來,怎麽提前不說呢?”李蛟回道:“是因為有事經過這裏:府州城折繼閔突然病重,寫信叫去,進了城才知道你們家出事兒。這沒了人口,怎麽小七哥不告訴?”展英回道:“我們家主人你也知道,怕麻煩人,尤其你們還那麽忙。再說人已經沒有了,知道的多了,過來了也是跟著傷心!”
??有伴當在旁邊議論道:“府州折相公病重了?前幾日紛紛攘攘的,不知怎地突然就降了狄相公的官職,如今折相公又病重了,壞事一樁接著一樁,卻怎麽好!老天爺到底是什麽了?!”
??因提到了狄青,一個便說道:“若讓我說,狄相公回去重新當知州也好。在東京做一個什麽馬軍副都指揮使的鳥官,讓那麽多眼睛盯著看,從哪不能找出點錯兒來?恁不自在!換我也是重新回延州。”
??因提起前番集英殿宴會上的事兒,展英笑著對李蛟道:“官家當初那麽問,是有意要封賞官人呢,怎麽我聽說官家被你嗆的沒話兒?還和其他人吵起來了?”
??李蛟罵道:“灑家這些年也看明白了,什麽封賞?!口裏對功臣說‘封賞’,轉頭他們就信小人,嫌灑家說話不好了!封賞灑家不稀罕,若整天與那班賊娘養的在一塊,我不快活!”當下說了幾句閑話,眼見時辰已不早了,展英便叫安排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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