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4 太原祭事
過了不到兩個月時間,玉堂上麵的那幾個兄嫂倒先了開口,叫把家分了。玉堂得了東京城汴河處一處漕運船舶還有馬行街、東華門、西角樓處三個在建的酒樓,另外還有一份銀錢。
??四哥看見玉堂的時候,眼神裏似乎有些不忍,悄悄和他說話道:“聽他們說,前幾天你來我那了?九哥莫怪,你嫂嫂說話直一些。”玉堂聞言亦笑了道:“休這麽說,這麽分已經不錯了,嫂嫂已讓了我不少了。再說我一向害家人受累,對家裏又沒有什麽功勞。”
??三座樓看著就要建成,馬行街的那一座,喚作“會賓樓”。東華門的喚作“謫仙樓”,西角樓處喚作“聚賢樓”,這三樓比起來會仙樓來,有的能強些,也有不如會仙樓的。隻等著一旦建成了,掛上匾額,會同諸位好友一同捧場,便就開張。
??諸兄已請了數位貴人說要前來:有曹皇後之侄,有八王趙元儼之長孫、有呂相的第八子、有夏樞密之侄、還有些其他未定下的。
??玉堂隻顧會友做耍,將一幹大小事盡皆交付與李都管。這李都管乃是玉堂四哥的老人,此行當行首,一向是強幹忠主的。四哥因知道玉堂在這些事上不怎麽上心,特地撥來給他的。
??展昭這邊,因他哥哥三郎展平舊傷複發,他帶著人馬回家去看視。連日以來,展平的病勢時好時壞的,過了三個月之後,竟至不起。
??展昭在旁邊日夜看護,衣不解帶侍奉。太原遠近的名醫聖手,杏林領袖不知請了多少個,望聞問切了之後,盡皆搖首歎息,言說難治。每每聽得展昭如被冰雪,恨不得身替。再看那展平時,果真一日憔悴一日。真是:
??十三學得弓馬熟,十五軍中始掌旗。
??校場來時拔頭籌,亦隨仲卿襲龍城。
??廿年功業已往矣,昔時袍澤半成灰。
??征衣百戰成血色,回看長河東流水。
??戰鼓聲來驚坐起,膏肓難撚舊刀槍。
??秋來春去莫相催,風起易滅雁魚燈。
??展平偶然有清醒的時候,更多的時間是在昏迷。一日清醒時,拉著展昭的手道:“七哥跟著我,一天的好日子沒過過,苦卻吃了那麽多!馬上我就要撒手去了,家裏的擔子還得你挑,是哥哥對你不住。”
??展昭祖籍饒州,當年祖父展詢征李繼遷的時候,合家這才搬遷至太原。展詢年少時,與王超同為太宗的潛邸,娶了王超之妹王宓為妻,生展綜、展騰二子。
??綜早卒,騰字仲麟,少年開始就隨父從軍,結發束脩便宿衛輦轂。展騰頭妻娶黨項細封氏生五子,五子夭折了大半。展昭乃是展騰幼子,後妻洛陽種氏所出。昭父母早亡,幸有兄長扶養,二人情誼甚篤。
??聽見展平這麽說,展昭忙道:“三哥快莫如此說,對我來說,隻覺得少時磨難,乃無上至寶,終身享用不盡。”嫂嫂從旁聽見亦泣。展平一一囑畢,將眼環視了一遍。以後的日子,再也不能扶持相伴,叫各珍重。複又過了兩三日,三郎果然就撒手人寰,亡年三十有三。
??眾人哭罷,用香湯沐浴了屍身,裝殮了衣冠,停在靈床之上。燒罷倒頭紙,點上長明燈。一壁廂安排內棺外槨,選吉時放在廳上。建起靈帷,揚起長幡,著人寫玉石神主牌位,叔嫂兩個人皆換了孝服,眾家人皆戴孝頭巾,又寫了訃聞,遣人各處去報喪。一時節鬧鬧轟轟,眾家人忙辦喪事不提。
??就在合家忙碌的時候,三郎展平的娘子楊氏,捱不住累,先一步回房去歇了。這時候有使女來報道:“後街上的李大官人來了,說是有事情要見娘子,娘子見麽?”楊娘子道:“之前李寅不是說,現在小郎回來了,又是人又是車的不方便,進出太頻繁了不好麽?”
??使女回道:“大官人說,怎麽說他也是做幹兒的,幹爺已經沒有了,剩下幹娘一個人,婦道人家料理不開,過來幫忙是應該的。”
??使女所說的這“李大官人”,名諱就叫做李寅,因經常到府裏麵走動辦事,很得人心,私底下認楊娘子做了幹娘。如今他看三郎沒了,便想正式拜楊氏為母,到時也可以將這份家業,交付他手。因此一聽見展平沒了,立刻就急吼吼過來了。
??這邊李寅進來後,見娘子身上穿著孝服,隻化了淡妝,坐在窗前。娘子旁邊的屏風上,繪著一幅美人圖,填的是寇準的《踏莎行·春暮》一首道:
??春色將闌,
??鶯聲漸老,
??紅英落盡青梅小。
??畫堂人靜雨蒙蒙,
??屏山半掩餘香嫋。
??密約沉沉,
??離情杳杳,
??菱花塵滿慵將照。
??倚樓無語欲銷魂,
??長空黯淡連芳草。
??這頭李寅唱個肥喏,走過去將盒內贈與楊娘子的麝香交到使女的手中,支她走了。李寅打量了一番娘子,便說話道:“幾日沒見,我看幹娘清減了不少,眼睛都有些紅腫了。老天不公,官人的年紀又不大,怎麽就出了這種事?閃了幹娘一個人受苦!真是應了那句話:‘紅顏薄命’!”
??本來娘子人已經好了些,因為聽了這幾句,眼淚又開始出來了。李寅又道:“不管怎樣,沒的人已經沒有了,活人的日子還得過!”
??鏡子前麵的妝盒上,有一支鏤花宮製的金釵,李寅信手拿起這釵兒,虛比著往楊娘子頭上試戴,口內又道:“憑我幹娘天仙一般的好模樣,又兼年輕,難道一輩子就這麽罷了?我看未必!過個一年兩載的,重新擇一個好夫婿,這日子仍舊能過起來!”
??楊娘子處在二十八九歲上,正是怕老的時候。如今新又做了寡婦,心裏麵沒著沒落的,
??被李寅的一番言語哄過,心中寬慰,李寅說什麽她都願聽。
??李寅趁機便商議道:“有一件事情不得不防:如今小郎也回來了,若他說分家,幹娘沒一男半女的,拿什麽去跟人家爭?這哥哥一沒,嫂嫂就是個外人了。人家是老相公嫡親的子孫,爭執起來,族裏上下一幹人等,肯定都是向著他,幹娘的處境危險了。”
??因這個話兒,娘子著急了便道:“頭七還沒過,當著這麽多親友的麵兒,我不信小郎能把錢都奪了,讓我掃地出門!”李寅思索了便道:“這倒是不能!他一個在外麵有軍職的人,怎麽也得做一做樣子,怕別人說。隻有一樣:以後娘子想當家,就是妄想了!
??照理說我幹爺守住了偌大的家業,讓幹娘管家合情合理。如今他沒了,人家姓展的那些人,能甘心家業讓外人管麽?必然是自己人把手才放心。至於幹娘,每個月胡亂給幾個錢,或多或少隨人家意!說一句不好聽的話:就那些人,平時的時候拿你當主母,一沒了錢,仆婦、小廝也不服你。”
??當下李寅說了一通,給楊娘子出了一個主意:趁現在人多,叫楊娘子當著親族諸友的麵兒,在三郎靈前立他為嗣,叫莫斷了香火。
??眼看楊娘子這邊已說動了,這件事情便成了八分,李寅歡喜得了不得:隻要這一份家私能到手,莫說做兒子,孫子他都做得!這李寅見將楊氏哄動後,趁熱打鐵,複又去找老都管商量此事。
??為了展平的祭事上,眾家人煮好牛羊犧牲,備好香燭紙馬,先國後家,先宣讀了經略相公與幾位相公們的吊唁致辭,族中長者又有致辭,親朋高鄰亦有悼詞。一麵接待賓客,延請僧道修設好事,追齋理七,做七七四十九天功果道場。建立齋醮,超度升天。
??這個時候,遠近親朋已得到了消息,先後趕來。這裏麵有展平昔日的一班同僚,彼此皆是刎頸之交,說起話來,叫展昭拿他們當親兄弟一樣看待,有難處時,隻管來找。
??提起來喪事,眾人無一個不歎的,這展平直恁得命苦:本來是讀書的好才料,又肯上進,誰想家中父兄早逝。承襲父蔭,誌學之年頂門立戶,沙場投軍。如今光景日月俱好了時,正待有所作為,卻英年早逝,老天實在是不公道!
??這時候還有做媒的,在展昭的耳邊這麽道:“要我說你也別太傷心,雖然你哥哥不在了,活人的日子還是得過,沒有過不去的坎!你不見東京城有名的周行老?他從小也無父無母的,就是一個討飯的出身,人家去藥材鋪做傭工,讓東人看上就做了女婿!
??人家現在做偌大的買賣,在全國藥材的行當裏,都是數一數二的。還有兒有女,孫輩、外孫的也不少,天天受享天倫之樂。這麽一看,前麵的孤苦算的了什麽?老天爺早就補回來了!我們幫忙,與你覓一個賢良的娘子,過幾年又是一家人。將來的日子,說不準比周行老還好呢!”
??這話兒在展昭聽起來,有些紮心:當初最苦、最難、最弱小無助的時候,哥哥是全部的庇護和倚靠,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人。以前是,以後也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讓展昭選,他寧願死的是他自己,換三哥活著,哪怕換十年、三年的壽命也行。若能讓父母諸兄都活著,一世不娶又算什麽?就算在陰難脫,永不超生都可以。類似的言論聽過幾次,太讓人反感,對賓客展昭也不願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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