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東京遇故交
這個時候人已經漸多,閣子裏幾乎都坐滿了。張亢這廝,還等著能有人出來問疑,好好與之辯論一番呢。誰知道白白等了半天,連個罵他的都沒有。人叢裏有一個小聲問:“水陸商要是什麽意思?他是在講賣河鮮嗎?”回複的道:“不太清楚,可能是什麽法會吧。”
這個話兒一出來,張亢那心便涼了半截。隻是張亢仍不死心,指望著能有一兩個聽懂的,給他點評一兩句。
這時候又有人走過來,正要去高處立著時,旁邊正有張亢礙他。這人見張亢那廝衣冠不整,醃醃臢臢坐在身旁,以為是哪裏的腳夫尋錯了路徑,摸將進來,臉上先有三分不喜。
這人立刻躲了張亢,去別處立了,口內言道:“久仰諸公的大名,小可乃蘇州杜梅萍,唐朝杜牧之、杜彥之之後,近日做得小詩三首,特來獻醜。”眾人聽他這麽一說,登時跳將起來,將梅萍引至上座,一群人簇擁著圍上來,都問梅萍索三詩要看。
梅萍那詩,用李墨謄了,寫在薛濤香箋上,字師柳體,善用飛白,瘦勁之餘另顯豐逸,哪個不喜?再看張亢分與眾人的那些,不知從哪裏弄來些破紙,滿篇將狗攆兔兒似的字草草謄了,認得費勁也罷了,揉搓得好似油紙包模樣,自不知羞,兀自拿出來散與人。
那梅萍身高八尺,人物軒昂,誰人不喜?再看張亢,先頭治渠曬得黝黑,更顯得兩眼燈也似亮,手臉都磨得粗糙,趕了一路,人騾臭汗味一身。衣衫蒙塵,冠幘不整,再加上他目中無人的摸樣,因此便無人喜他。如今手裏已有了新卷,眾人早將那張破紙棄去,叫風一吹,散落到地上,被人踩得到處都是。
眾人因聽見杜梅萍自報家門,自稱是杜牧、杜荀鶴之後,都在誇獎,爭先恐後與他攀談。正在說間,隻聽人群外張亢言道:“作詩如同作畫,黃家富貴而徐熙野逸,各有所長。如今的人,勾勒敷色,層層渲染,細微之處極盡精妙,重巧技而輕意境,此正舍本逐末之舉。愚雖不才,唐史亦有耳聞,未聽說杜荀鶴乃杜牧之子一說。
諸公自命才俊,前不能借史鑒以修今世,後不能治經典以傳後人,隻好將街談巷語之小說家言當做聖經,把冒充真跡的贗品古畫奉做至寶,縱然窮究一世,下筆萬言,終究免不了狹陋!”
一個言道:“杜姓尚有牧之、荀鶴,皆唐末大才。今梅萍詩文出眾,令人稱羨,何來你嫉賢妒能?”
張亢笑道:“有人讀史,隻會記得些風流韻事,全不知治國治家。成日價吟風流淚,借物詠懷。上不能救國家免危難,下不能拯萬民出水火,治世隻是一籌莫展,對敵隻會臨陣大哭,胸中縱有詩詞萬句,治世實無區區一策,卻令諸公趨之若鶩,卻不可笑。”不待眾人反駁張亢,那張亢隻管大笑而去,留了眾人在閣內。
話說是:針砭時弊無人喜,無病呻吟惹人憐。今日張亢見了東京的年輕才俊,大失所望,因此無意與這廝們交往。上書這事,指望別人沒有用,仍舊還得靠自己。
因聽說明日又有早朝,這事兒張亢不敢耽誤,立刻出去門買了些紙張回來,又問店家借了筆墨,自己字斟句酌了半日,細細地寫了篇新文出來。把草稿改了幾遍後,這一篇文章就算好了。張亢打算等在路上,等明天眾官下朝的時候,親自呈與範仲淹。單一篇張亢認為不夠,索性謄寫了幾十遍,明日下朝時多分與人。
寫完了這些,時間就已經不早了。張亢胡亂吃了一餐,去對街找了處香水行,洗浴了一遍,重新換了件新衣。趁著天色還沒暗,又去間壁李家修麵鋪裏修了麵,拾掇個一新。走在東京的街頭上,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千門萬戶都燈火通明。晚風裏夾雜著瓦子裏唱的聲音,很有一番繁華的景象。
張亢愈走愈神清氣爽,一個人心裏麵暗自說,明日見了範仲淹,把文章往他手裏麵一遞,許多建議必然被采納。或許經過了這件事,自己也能被範仲淹看重,成了新黨的要員之一,真能夠施展抱負了!這件事情,單想想就讓人心潮澎湃激動萬分。因為有事兒,當夜張亢回去後,早早就睡下了,隻等來日天明。
次日一早兒,天上雖仍星光璀璨,張亢已經爬將起來,匆匆忙忙梳洗了,在早市上胡亂買了兩個炊餅,急急去小禦街前茶坊裏等著下朝。昔日有王維做《早朝》詩道:
皎潔明星高,蒼茫遠天曙。
槐霧暗不開,城鴉鳴梢去。
始聞高閣聲,莫辨更衣處。
銀燭已成行,金門儼騶馭。
轉眼的工夫,天色就亮了。張亢等了大半日,仍舊不見眾人下朝。茶水已續了三五次,今日不知有甚大事,眾人遲遲不散。張亢是個性急的,飲著茶時,不斷扭頭往外麵看,脖子幾乎被扭折了。
沒多久太陽已經出來,天氣又熱,那茶全做汗水出來,徑直將張亢衣衫溻得透了。這邊張亢跳將起來,一直去東華門外來回踱步。一個軍士見了張亢,上來便要喝斥問他。
張亢趁便問他道:“不才請問押衙一聲,不知甚時下朝?”那人問道:“你問這個甚麽事?”張亢遂道:“便是找範希文範參政有些事情。”那人聽了便言道:“我勸你還是趕緊回吧,範相公如今已不在東京,莫再來找了。”張亢待要細問時,那人卻又不肯說,催著他走了。
天氣又熱,早朝一直不見散,張亢便又走回去等著。就這麽一來一回的工夫兒,茶坊裏突然出來個消息:新政完了!所有這些坐著的人,全在說這個。本來張亢還不敢信,誰知道消息已傳遍了:不單這一家,一條街的茶坊酒肆,都在議論這件事兒。
按照眾人的說法,就在昨天的時候,不少人已經被罷黜了!不單範仲淹,連同杜衍、富弼、韓琦、石介等人一道,俱被連累貶黜了,官家新提陳執中為參知政事,似乎事情與新法有關,怪道才剛那押衙那般說!
因為不少人猜測說,之所以範仲淹等人能被罷黜,必然是趙官家聽信了舊黨的讒言。內中有人著急道:“官家看上去憨憨的,知道那舊黨是壞的麽?怎地沒人揭穿他們?”
問的是街巷裏賣漿的,看過兩出滑稽戲,認定了舊黨是“壞”的,心裏便要拿他。一個員外模樣的道:“閣老們的事兒,節堂深處的勾當,誰理會得?”一時間各處議論不絕。再怎麽說,到底茶坊酒肆裏的人,多是心裏向著新政,口裏不免恨罵一陣。
眼看著眾官下了朝,前後出來,張亢還是不死心,仍舊將袖中所書一一散人。須臾散畢,熱了張亢一身汗,脊梁早已濕透了。為解渴間,便去茶坊尋盞茶吃。當下索了一盞茶,自一麵吃,一麵尋思。旁邊有人要拚座頭,便問張亢。
張亢吃他一打擾,立身起來,會鈔要走。忽聽背後有人問道:“那個不是張公壽!”張亢急忙回身看時,此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好友王庭蘇。張亢來了東京的消息,王庭蘇已經聽說了,早就想著要見他了,誰知在這裏遇著了。說話間兩個便回了客店,當夜抵足而眠。藉此新政失敗之際,兩個免不了有話說。
當下說了些近況,說到新政,兩個心裏都懷疑說,這一次失敗,又能是哪個嘴欠的,惹上了禍事,說出來一些不該說的。張亢於是猜測說,很大的可能,是夏竦、章得象、賈昌朝、陳執中、王拱辰這些人上書,直言範仲淹、富弼等人結黨營私,擾亂朝綱。
另一個可能,是又出來一個歐陽修,寫了一篇《朋黨論》。張亢這麽猜測的時候,一發連上書的語句措辭都想好了,然後把出錯的那個咒罵一通:“爛嘴的蛤蟆,閉上個嘴巴不出聲,能憋死他?豬玀倒黴被捉住時,也不會自己去給屠夫遞刀!”
然而張亢也隻不過是罵得痛快,到底事情究竟是怎樣,除了當事的那些外,其他的誰也不知道,一切隻是他自己憑空猜測,等到庭蘇提醒的時候,兩個人終於回過神來,把這個話頭轉到別處。
庭蘇言道:“類同求學,昔日韓愈有言道:‘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變法非一朝一夕之事,若是不能控住籠頭,過猶不及反遭其害。萬物俱有陰麵陽麵,殺陰存陽之道不可取。殺伐太過,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激起眾怒,如何長久?”
張亢便道:“你等腐儒,稱善而不能用善,厭惡而不能去惡,戰戰兢兢隻會觀望。哪裏知世無萬事俱備之時,一味拖延,時不待也。變法十項深切時弊,正中肯綮。世上事循舊製弊病無數,待改時不能自拔。似這等瞻前顧後虛與委蛇,終難成事,有甚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