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別多年千裏回鄉
這時候張超主意已定,遂喚火家看家,自己回鄉,搬取老小去了。路上走了大半月,已近家鄉。時值天晚,張超翻過一道山梁,隻見近處有一個村落。正累餓間,遠遠見前麵樹蔭下挑出一個草帚兒來,原來卻是一個村店。
張超問店家要一眼房,安排已畢,又問小二哥討個草柴,自己到廚下燒火去了。正點火間,那捆草柴卻雨天潮了,一個勁冒煙,點他不著。甫一吹時,叫草灰糊了一臉,嗆得咳嗽。張超忿怒,立刻破口大罵道:“你把好柴與別人燒了,故意拿這些潮的給俺,害怕爺爺沒有錢?”
小二哥慌忙賠話道:“客官息怒,你放下柴,小人自幫你燒火罷了。”說畢便蹲在張超旁邊,替他拉風匣燒火。一會飯熟,張超自己盛來吃了,把碗一扔也懶得洗,小二哥又過來替他刷了碗盤。張超問店家要來滾湯,洗了手腳,當夜無話。
次日張超一早起來,洗涑完畢,收拾了又走。大約行了三十裏路,遠遠見前麵一個鎮甸。到這裏張超已認得了路了,心內便道:“過了這座臨關鎮,往前再行個三十裏地,便就到了。這裏有名的張家老店,在前麵不遠,待俺歇上一刻時,吃他兩碗酒再走吧。”
張超許多時不曾回鄉,鎮甸卻也沒大變,也仍舊熱鬧:這鎮雖小,卻也一百二十行,經紀買賣樣樣不缺,樁樁不少。
看見了故鄉熟悉的景物,張超滿心滿眼都高興。此時肚中已有些饑渴,又有銀子,遠遠往橋對過張望時,張家的老店已經能看見,張超不由加快了腳步。
才待過橋呢,卻見橋上已圍了幾個人,正在吵鬧。旁邊也有些要過橋的,見這個情景,皆轉了頭,重新改路往別處去了。四下已圍了一圈人,站在不遠處看熱鬧。
橋上這些,卻是幾個關撲漢,為一擔酒上,便要廝打。一個便道:“蔣四哥,欠賬還錢,你一向都是賭直的,怎地今日沒出豁?”中間喚蔣四的是一個矮漢,麵色蠟黃,頭戴一頂紅絹抓角頭巾,一身褐色粗布衲襖,回話便道:“這擔酒是我的本錢,便要賣了養活老娘,如何便肯把與你!”
那一個道:“我把你這個遭瘟的!你老娘死了有十年,倒拿這話來哄我。賭錢場上無父子,莫說輸了一擔酒,便輸了老婆,也則不得聲!”兩邊看著要打起來,哪裏勸得住?
要錢的這邊人手多,賣酒的漢子被他們捉住,拳頭上去,三五下就已經鼻青臉腫。蔣四心內忍不住道:“幹鳥麽,爺爺今日恁晦氣,又吃孫子們打了!”然而這廝怕別人聽見,根本不敢大聲說,隻有死死抱住了頭,靠著橋欄杆蹲下縮了。
張超見了,走過來問那些打人的道:“這鳥大漢欠你們賭錢?”為首的便道:“五貫足錢。”張超去包裹裏取了五貫,扔了與他,口內便道:“老爺要過橋,快些散開,這廝們莫誤了爺爺吃酒趕路。”今天算他蔣四運氣,既然出來個替他還錢的好漢,眾人也就不繼續追究,罵著去了。
因張超解圍,這頭蔣四得了性命,掙紮著起來,口內叫道:“今番虧殺哥哥搭救,哥哥在上,受小人一拜!”張超便道:“你這廝忒不長眼,又打不過,急不撤開,反倒累俺五貫錢!”
蔣四慌忙回話道:“今日累哥哥壞鈔,何不家去吃一杯。”張超便道:“俺現今急著回家,誰鳥耐煩。你隨我到對麵吃一杯去。”當下蔣四挑了酒擔,拍淨泥土,重新把雨笠戴上了,跟在後麵。
那對麵正是有名的張家老店。望竿上挑著麵酒旗,上道:“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麵前有限杯”。門前掛著醉仙錦旆,原先的主人老張沒了,如今是他兒子小張接管,這廝比他老子還嘴甜,自他接手,買賣*比先前更紅火了。見了二人,店家立刻唱一個大喏,然後寒暄著往裏讓。
張超進樓再看時,這樓裏鋪設較先前更好了些。上得樓來,酒保安放了盤饌,魚有馬皋,肉有肥羊,再上兩角有名的張家老酒。那酒保替兩人安排好,便出去了,留下張、蔣兩個人說話。
這蔣四雖是個賣酒的,卻沒什麽酒量,老酒一盞便醉。此時他已經吃了半盞,便有些兩眼朦朧起來,在酒樓裏麵睜著對烏眼吹牛,說著還手舞足蹈的,唾沫橫飛,大呼小叫。才剛挨打的那副熊樣,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
當下說話,免不了說起些近日的新聞。蔣四便問:“不知哥哥是哪裏人?”張超便道:“三十裏外定遠縣。”蔣四便道:“那定遠縣近日出了一樁大好事,哥哥不知?”張超便道:“有甚好事?一發說與我歡喜。”
蔣四歡喜便道:“那城南有一個衛太公,家中大郎中了進士,如今在家大擺筵席,搬弄雜戲,使人做祈福道場。滿縣哪個不喝彩?哥哥回去,必有幾日熱鬧看。”
張超聽了便道:“我道是天下金雨,開倉放米。卻拿這話與我聽。他中進士不中進士,又不分與我半文,幹我屁事!”當下吃了一會酒,各自散了。
張超許多年不曾回家,一路上鄰裏鄉親見了他,都十分驚訝,個個都大驚小怪的,來寒暄說話。張超也不斷招呼眾人,叫家中去耍。須臾到了自家的門首,張超走上去拍門叫道:“大嫂開門!”喊了三聲,裏頭有人開了門,看時,正是一個花白胡子年老的公公。這公公衲襖頭巾雖是舊的,卻也幹淨,隻是連連咳嗽不好。
張超朝公公納頭便拜,口內叫道:“孩兒許多年不曾回家,累阿爹受苦則個!”公公當下呆怔半刻,拿老眼仔細打量一會,認出是自家的兒子來,急忙將張超扶將起來,口內叫道:“我兒!自從你犯了事,躲將出去,這些年不還家來,又不捎信,念的我苦!”子父兩個一麵說話,急往裏讓。問渾家時,說是出去趕趁了,一時便回。
當下說起渾家來,阿爹有病,這些年虧殺了她,平日裏挑菜去集市貨賣。閑時替別人漿洗、縫補,績麻紡緯做些生活。每日賺他幾十文,精打細算,大半都與翁翁買藥,餘下的小錢量油稱鹽,買柴買米,就這麽捱了這些年。家中但有半星合口的飯食,隻是先來敬阿翁。
細說起來,這幾年著實不容易:雖有鄰舍幫襯著,因張超不在,無人做主,隻一個婦道人家做些生活,外人看了不怯氣,多少的都過來欺負。阿爹吩咐,張超若以後發跡了,虧待了誰,也千萬不能虧待了娘子,不然就喪了良心了。
這時候張超便告訴道:“這些年孩兒不在家,叫阿爹受了許多苦楚!如今好了:前些時我去了登州,遇上了一個大財主,就行了好運,幫我開了一家酒店,已有錢了。這次回來,就是把你們接去登州,咱們天天能吃酒吃肉,以後全都是快活的日子!阿爹,如今咱們都熬到頭了!”
張超這次沒空著手回來,請裁縫與阿爹做的新衲襖,幾劑好藥,果子禮品,珍奇貨物,一發拿出來叫看。與渾家的是幾樣首飾釵裙,兩匹紵絲。東西,雖然許多都不認得,公公心裏也知道說,全都是好的。馬上就要到飯時了,公公急忙問對門借些錢來,便要買酒買肉,叫鄰舍來幫忙張羅筵席。
張超自己去廚房看時,飯籮裏全都是粗糙的飯食,缺油少鹽,不見葷腥。坐具將爛,用麻繩胡亂捆縛著使用。瓷碗破損,將釘兒釘了三遍。不消說屋簷漏雨,窗楞透風。
上得樓上,窗旁邊一個圍子床,床下有一口舊竹箱,牆上掛著衲衣舊裙。靠床有一張舊木桌,是當初成家時置辦的。桌子上麵一隻籮筐,裏麵多是些針線布頭,零碎活計。另有張超的一件舊襖,已補得好了,將火鬥熨得平整,疊好放在一邊。
張超一個人坐到了床上,從包裹裏取出來幾個榲桲,擺了桌上。記得那年渾家生病,道張超道:“若是這病好不了了,便想要嚐嚐這東西到底是個甚麽味道。”
床旁幾上擺一碗燈,燈旁有一個銅鏡,另有幾隻梳篦荊釵。靠案有一隻杌子。這邊是一隻洗臉木盆,搭條半新手巾。張超見了,心內不由酸澀。自心內思道:“娘子自嫁了俺,哪裏過得快活日子?又怕費鈔,仍隻是五六年的舊家器。以後我也不惹事了,就守著老小,好好過過安穩的日子。”
這個時候,街坊鄰舍聽張超回來,紛紛擠來家裏看。一時間鬧鬧哄哄的,地上登時立滿人。眾人誇獎都道:“張太公,如今大郎回家來,料不走了,家裏麵再不吃人欺負了,你今番終於熬出頭,眼見得要過快活日子了。”
那公公笑得合不攏嘴,口裏麵一個勁告訴人道:“俺們大郎出息了,今番回來,要接我去登州享福哩。”因別人讚,公公一發將藥包、衣服都拿出來,讓眾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