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田衛明遇禍吃官司
阿爹往常教導衛明,先處人,再做事。衛明既然沾上這事,念在同村的情分上,論輩分又該喊田樂一聲“叔叔”,本想與他說些好話,誰成想叫田樂卻把事情一股腦推到自家身上,如何不氣?
衛明又是小孩子,心裏壓了許多火氣。今日聽田樂一說,這火一發發將出來,情急間索性將前番在山神廟外偷聽到的那些話,一五一十也都說了。眾人聽聞盡皆驚了,急忙細問。田樂那廝禁不住打,推說是潑皮章讚拿刀逼他。知縣從頭到尾仔細問完,自不敢耽誤,急忙行文發西河縣。一麵將田樂收在牢裏,一麵發簽拿章讚。
這時節飛天雕同一班潑皮在家吃酒,便聽有人報信道:“哥哥,了不得!那乞丐今日吃人捉了,供出你來,知縣如今發簽拿你,快些去躲!”眾人便道:“早說那廝不可靠!今日果然鬧出來!”一個言道:“事到如今,別無他法。我們不若趁夜逃走,投奔斷藤崖入夥。”
飛天雕道:“前番的錢已花盡了,去時隻多幾張口,沒甚麽送去做人情。他若推脫缺少錢糧,不肯接納,卻怎麽說?”一個遂道:“平遙如今遭災重,無甚好取。俺們若投斷藤崖,需是經過西河縣。不若去那裏借些錢糧,送做人情。”眾人聽罷,盡皆應和。
西河縣這邊,薛彪本想使上幾個錢,將前番殺人搶劫的案子提出來,胡亂要了三郎性命。誰料想趙押司出來,說甚麽捉賊拿贓,三郎當日走到西河縣,晚間再由西河回來,一夜連殺十餘人,悄沒聲地搬走財物,趕早再回縣裏藥鋪,仍沒叫人看出端倪,便是神人了。
三郎殺人劫財這個話兒,隻是拿來瞞相公。因他作梗,三郎這事,一時不能夠下手。尋的人因這事上,獅子開口價索錢。薛彪也就跳腳罵:“原本半鬥米的事,如今竟要這許多!這大頭巾直吃人不吐骨頭!”
正在罵間,忽然有來人報道:“哥哥,了不得!外頭有人借糧來也!裏正急請叫去!”薛彪聽了這個事,急忙去土牆上向外張時,卻見飛天雕引了數十人,手裏全都持著器械,正在外麵。薛彪見他遂叫道:“下麵的不是章大哥?你放著平遙不去住,如何卻來這裏!”飛天雕道:“兄弟,俺們今年遭災重,餓得死了,今日尋你借些糧。若不準時,今日便就不走了。”
薛彪笑道:“大哥說的甚麽話!俺村的錢遭搶了,連我亦是受了傷,官司仍舊在吃,哪裏還有甚閑錢!大哥不若別處借去。”飛天雕道:“兄弟,休恁地說。俺們不容易走到這裏,便是隨你啃樹皮,哥哥我也不嫌棄。”
薛彪聽他這麽說,知擋不住,回頭與裏正商議道:“眼見得這廝隻有這些人,怕做甚麽! 不若引了人廝殺。”裏正便道:“你如今肩傷未愈,黃大郎又吃你打死了,其餘再有哪個驍勇?廝殺未必能保。那廝正是平遙一霸,甚麽不做!輕易惹他不得。若依我言,引他進來,若不走時,再下手不遲。”
當下裏正說好話,將飛天雕引了進門。急又吩咐莊客殺牛備飯,款待眾人。正忙碌間,應承三郎官司的人由縣裏回來,告訴薛彪便道:“如今平遙來了消息,說咱家先前的那件案子,是田樂欠了賭債,合著個叫章讚的做出來。”
薛彪聽了急問道:“卻是哪個章讚?”那人便是:“便是平遙縣素日殺牛放賭的潑皮章讚。”薛彪聽了急叫道:“卻是他!正好今日送上門來,卻撞在我的袋裏!”急忙將這事告訴裏正,兩人商議,將蒙汗藥撒在酒裏,與他們上。
約莫過了一刻時,兩個聽時,裏麵已是沒了動靜。進去看時,見這廝們果真吃了酒,一個個東倒西歪,倒在席上。薛彪大喜,急待喚人預備繩索來拿時,誰想那睡著的人皆跳起來,齊來廝殺。薛彪急忙要走時,那邊廂飛天雕跳將起來,一腳把薛彪踢倒了,把刀去他背心裏一戳,那薛彪嗚呼死了。
裏正見了這個情形,嚇得呆了,正走不動。一個漢子趕上前,把裏正一刀也給殺了。餘下的莊客見了這勢,撒腿便躲,隻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章讚眾人哪肯歇手,引眾人將村裏洗劫一空,隨後投斷藤崖入夥去了。
如今饑荒益發重了,盜賊群起,除關西村外,又有多村報了失賊。瘟疫正勝,輕易誰敢出城緝賊!更可恨上頭無一個人來看,隻是在那空鬥口。早上起來,趙珂先去城西貧戶家中查一遍疫情,散些湯藥,又使人將無人管顧的屍首燒化。雖忙個不住,趙珂心中亦實難過。
眼睜睜見做父母的為一鬥米,將幼女賣與勾欄行院,也有賣做等郎媳的。有闔家而喪的,剩個老婦亦患了疫症,死不肯治,隻要同死。其中一戶著了瘟疫,人接連沒,最後隻留下個三歲小兒,發現時他正挨著母親老實坐著,不知娘已死了兩日。
這不是最壞:小兒的姊姊嫁在城內,為謀產業,合夥兒把親弟賣遠了。姊姊與人牙子商議好了:錢多錢少的不在乎,隻要能離得遠遠的,以後找不到門上,就妥當了。許多人聽說了的都推崇,恨自己沒娶一個這樣有決斷能幹的老婆。
這種事不隻出了此一樁,這人心世道不知道是怎麽了,著實令人可怕。除此之外,更多人深恨衙門官府的不作為,又嫌趙珂厚此薄彼,事做得慢,一股腦兒把火兒發在他頭上。
近來趙珂行事愈發難了,災況愈重,許多處急需錢使,銀錢籌措卻艱難,少有幫忙的便罷了,許多人罵他“假清高”。
趙珂為賑災做的那些,被閑人們一件件挑出來,指責他辦事“不到位”。趙珂事情都忙不完,哪裏有時間去一一去解釋?因沒有回複,那廝們自己認為說,是因為抓住了趙珂的“把柄”,於是便洋洋自得起來,到處跑著去告訴說,趙某人果然沒底氣,不敢回應,到現在已經“啞口無言”了。
趙珂籌藥如此艱難,官吏中有些無良的人,沒有染病,卻把藥材、糧儲都囤積起來,把買藥的渠道把在手裏,賺死人錢,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鬆。
這些人除了自己囤積、高價往外售賣之外,還盡情分與親朋好友,家裏都已經堆成山了。他們仗著上麵有人,把上報災情的那幾個人,處處刁難,不少人都知難而退了。
因他們這樣,之前捐錢、捐物的那些人,都寒了心,東西就不肯再出了。這樣一來,縣裏染病的那些人,情況更糟,百姓愈發得不到救治,城中藥材都斷了兩天,千難萬難仍籌集不來,許多處施藥處都已經停了。成群的百姓,正睜著眼睛眼巴巴等死。
種種的內情,百姓們大多數都不知道,眾人內心裏尋思說,既然眾人買不到藥,就是為吏的不作為,這鍋便扣在趙珂的頭上。還有人故意往趙珂麵上使勁咳嗽。既然他自己活不了,臨走前讓別人一塊也染上病氣,大家都死。
處在這種情況之下,還有一些阻擾的,上門來警告趙珂道:“你把流民都引到這裏,這些餓急了的人,什麽不做?偷盜、打奪、坑蒙拐騙的,都集來此地,好人也被他們給害了!別人倒罷,若是傷了我妻兒老小,到時候我可饒不了你,別怪老爺們提前沒說!”
臨邊的州縣聽見了疫情,害怕擴散,都是把通往西河、平遙等地的道路,都封堵住,沒一個願意幫扶的。因道路不通,趙珂好不容易從別處籌集調來的東西,都卡在路上過不來了。
處在種種壓力之下,趙珂感覺自己實在是渺小,已經在暗地裏哭過幾回,感覺自己是勢單力薄,整個人都快不支了。
然而趙珂哭過之後,自心裏道:“我若再撒手,情況會更糟。西河的百姓籌不到藥材,就徹底完了。”想到這時,沒辦法隻能爬起來再幹。
之所以趙珂這麽說,確實疫情已經危急:到這個時候,縣裏麵所有病死的人,加起來已經有八百三十個,城西的重患,已經有四百六十多人了,輕患也有一千餘人。城東那邊,情況能好些。卻也有二百八十的重患,四百餘人的輕患。這情況若不能及時控製住,弄不好疫情還要蔓延。
隨著本地疫情的擴大,縣內所需的藥材數目,愈發多了,缺口太大,更加給這事增添了難度。處在這種局勢之下,縱然縣裏的醫士有慈心,大多數都能不避生死肯救護百姓,怎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趙珂等人籌來的藥材,如今已遠遠不夠用,早就是捉襟見肘了。能到眾人口裏的藥,已經是有一日斷一日的模樣了,就這樣他能怎麽治!
城內許多的醫士,說起這件事全都搖頭,對將來十分不看好。按他們估計,照這樣下去,全縣的人口,弄不好就得損失一半。
這日趙珂至晚回家,燈下又在忙碌起來,又要寫書遞與上麵。娘子霍氏看見便道:“官人許多日勞累,昨夜益發咳得重了,隻恐身體吃不消,不如早歇。”
趙珂害怕娘子擔心,不願意在她跟前訴苦,口內遂輕描淡寫道:“當日我求學讀書時,吃了上頓沒下頓,筆紙都是借人的,還不照過?若非先生、同窗相幫,哪到今日!”娘子知道勸不住,仍開言道:“知縣相公尚不報災,隻你去報,上官哪裏肯信。”
趙珂聽了娘子這話,不許她抱怨,自己口裏便鼓氣道:“如今天災,官吏推諉不為,百姓哀聲遍野。我既讀聖人書,怎可因他人眼盲,便自遮其目,他人聾聵,便自塞其耳?”
趙珂獨自寫了一刻,忽然又道:“也是了。隻我一人,畢竟力微。我何不寫信與南都學舍我師長處,央他轉交與晏殊?”計議已定,趙珂急忙寫信一封,使人送去應天府南都學舍教席範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