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田衛明錯走平遙縣
裏正家牆新又砌了,高了許多。三郎來回看了一遍,不能入去。猛抬頭見牆院外一顆大槐樹,枝椏伸進那牆裏。三郎直去那樹下,然後把刀叼在口裏,雙手合抱住樹幹,兩腿在下麵夾住,一節一節爬上樹去。
三郎坐在樹杈上,此時已聽見二鼓響了。看院裏時,一個院公提了燈籠,閉了門戶。院裏一條大狗見了三郎,才待要叫,卻見三郎丟塊饅頭,便住了口。這邊廂三郎跳將下來,忽聽人來,急忙尋個犄角躲了。
別處正是兩人走來,一個言道:“我前夜裏對他說:‘你的甥女嫁了人,便是外人。她的蓋老尚不去管,你放著老娘家小不顧,管做甚麽!’哪知那個廝不聽,必要催我交出人來,不然便叫吃官司。哥哥你聽,是人話麽!當初我為你的事,去那乞丐家查訪,哪裏知那婦人一推便死。”
另一個道:“你倒為我!你不過為詐幾個錢吃酒,故意亂說。”此卻是裏正、薛彪兄弟兩個。三郎仍舊不出聲,看著那兩個走了。
三郎又等了一陣,院裏的燈依次熄了。三郎才剛踅摸一陣,已知那薛彪住在後院,靠左第三間房便是。薛彪仍舊賭一會錢,吃些點心,聽小娘唱了兩支曲兒,又去浴房洗了一遍,也就回房去睡了。
此時已到了三更。三郎估他睡熟了,去腰間將刀拔出來,去他門首。薛彪夜間要茶索湯,那門輕易不栓。三郎一推便開了。薛彪許是聽見聲響,猛然驚覺。口內便道:“兀那是誰!”三郎口裏並不答,看準薛彪將刀便刺。薛彪慌中急一閃,那刀正刺他肩臂上,那血便出。黑暗裏三郎欲待再刺時,薛彪急往門外躲,叫喊捉賊。家中眾人聽見聲音,皆驚醒了。急點上燈出來看。
隻見薛彪捂住肩臂,急在前逃。三郎拿著一把刀,便在後攆,恰好似荊軻逐秦刺,秦王環柱走一般,薛彪在前頭沒命價奔,三郎在後麵沒命價攆。見這個情形,眾人盡皆驚了一嚇,齊上前去將薛彪救了。當下捉住三郎,送縣裏去。
因三郎是小孩子,薛彪本不將他放在眼裏。誰想今夜來報仇!又吃他捅了這一刀,心裏更氣。如今將三郎送了大牢,又怕倒騰出四娘的事來,薛彪免不了使錢買上告下,叫三郎換做偷盜吃這官司。那邊廂三郎舅舅黃大郎吃人打了一通,如今已捱了兩天,嗚呼死了。外婆深恨三郎姐弟兩個災星,哪肯使錢去救他。
薛禮便告薛彪道:“那廝若是斷做盜竊,不過判他三五年,到頭來終究放他出來,到那時如何不尋哥哥報仇?不若將前番殺人搶劫的案子一發做到他身上,問成死罪,也免了哥哥的後患。”薛彪便道:“也說的是。”遂使人去做這件事。裏正知了這個事,本不叫去,又怕三郎果然出來要報仇,隻得由他。隻有一樣:薛彪作出甚麽禍事出來,獨自承受,休要牽連到別人。薛彪既得他兄長這話,更是放開手腳去幹事。
暫且不提三郎這邊,那一夜田衛明去山神廟,無意間聽了眾人的言語,次日又聽說了殺人案子,嚇得病了,急忙搬去縣裏他姑娘家躲避,這病看著好了。
如今過了許多時,衛明已頗住的不快活了:原先衛明在村裏,成日價烤麥穗、炙蜻蜓、捉河魚、偷甘瓜、跑沙窩、砌寶塔,何等快活,如今到了這個去處,眾人推說鬧疫症,成日價窩在家裏不許出門,直悶殺人。
姑娘家有一對兄妹,一個哥哥仗著長大,總將他做好的事搶過來,功勞算是自己的。不滿意時,便打一架。衛明在拳腳事上又不擅長,總是挨打。
一個妹子隻要纏他,膏藥一樣粘他身上。東西,但碰著她的便不肯,嘴裏鬧出些刺耳的聲響,衛明急於讓她閉嘴,隻得遷就,倚小賣小得惹人厭。私下的事每說出來,拿去告狀。姑娘又是個多嘴的,必要將事傳開來,連衛明的大姐也知道了。
大人們又都說謊話,阿爹總說有別的孩子就足夠了,衛明作死也不管,衛明把這個話當真,誰想果真作出事來,爹爹那打愈發重了。明明大姐家的外甥醜得嚇人,眾人卻都說俊俏,誇他是魔合羅也似的好模樣,一個個扮作蠢笨樣來逗他耍。大姐吃眾人哄得高興,說甚都信,哪管衛明冤不冤。因此住了幾個月,氣得衛明嘴也爛了。
這一日妹子捉兩個枕頭扮媽媽,叫衛明粘上胡子扮爹爹,由她指揮,兀誰耐煩。妹子因見使他不動,一發學起街上殺豬漢子的老婆來,罵他是“娘濫十萬萬人生的”,哭鬧要打,氣的衛明肚皮也破了,一刻也不能多呆,轉頭收拾了自家包裹,一個人走了。
來時的路徑,衛明不大記得了,又不肯問人,隻是自家估摸著走。路上有許多逃荒的,肩兒擔女,扶老攜幼。衛明嫌這廝們樣子醜,不耐煩夾在他們中間,自選別路走了。
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仍不到家,隱約卻見前頭一座大城。問別人時,原來卻是平遙縣。平遙衛明亦知道,他正有一個相識在那裏。不容易出來一趟,且先耍耍,尋了他家去落腳,過幾日再回家去不遲。
衛明已是走得累了,因見路邊有酒肆,便住了腳,將包裹裏剩下的錢拿出來,買一斤羊肉,煎一條魚,再煎個茄子,又討一個蒸梨棗,一碗糖粥,三五個薑糖饅頭上來吃,又不過癮,再喚店家打兩角酒來。
衛明在酒肆裏歇了一陣,看著日頭不早了,急忙喚人算了錢,望城內趕去。進了城裏已經入夜。不容易趕到城西,尋人打聽和興街。那人問道:“阿哥做甚,哪裏來的,做什麽要尋和興街?”
衛明便道:“我是西河縣關西村的,要去那裏尋個親眷。”那個看了他一眼,遂問他道:“阿哥原來不知?那街去年失了大火,剩下的住戶全搬走了,哪裏尋去!”衛明急問:“狄阿五大伯不認得?他爹是鋦碗、修驢蹄子的。”那人便道:“我不認得小孩子名字。那邊廂許多人都逃荒走了,隻恐阿哥尋不到。”衛明複又問了許多人,人人都說不曉得。衛明當夜在街頭胡亂過了一夜。
次早醒來,衛明肚裏餓地緊了。包裹的錢花完了,一文不剩。因他肚餓,這路亦走不得了。衛明本想做短工掙個炊餅來吃,如今天災,都不缺人,這個活兒沒處做。從早起到現在,衛明隻飲了兩口水,餓的前胸貼後背,獨自坐在那裏。
有員外家正在施粥,一個小乞丐從人群裏出來,捧著滿滿一大碗粥,因那粥燙,那廝一麵吹著氣,將口轉著沿碗口吃,從衛明旁邊過去了。
衛明看了他一路,直盯到那廝轉過街口去了。衛明心內罵他道:“這猢猻笨出鳥來!別人都隻盛半碗,涼的粥快,一氣能討三四回。這呆子必要滿滿裝一大碗,又吃不快,燙的喊娘。”若是放在昨夜時,衛明餓死也拉不下臉,如今已餓了大半日,心裏有些活泛了。尋思將身上衲襖賣了,吃他一頓,回去不過一頓打。
主意已定,這邊衛明出了街口,才待尋個僻靜去處,匆忙間見對麵跑來一人,衛明來不及躲閃,叫那廝撞一個滿懷,兩個同時倒了。衛明爬將起來,才待要罵,卻見那人正是田樂,隻是形容消瘦些。
衛明便道:“這個不是大叔麽!”田樂急忙將懷裏的物事塞到衛明的懷裏,看時卻是黑白相間的數包丸藥。不及言語,早見後麵有人追來,口內叫道:“人來也!這鳥漢子正有同夥在這裏!”眾人不由分說,將二人圍住,好一通打。
因見這鬧,便有公人上前來,將兩人捉了回衙。原來田樂這個不爭氣沒出豁的,當日奪了三郎的錢,吃了一飽。混堂裏洗了個淨浴,渾身上下都拾掇了,自思乞討沒出豁,不是正路。都怨祖宗不爭氣,若是留下一大筆錢來,自己何至於乞討呢!
當下尋思了一通,另外謀個新營生:在集市上賣些丸藥。因無人問,大街上雇了一個白胡子老漢,人多處將老漢又打又罵。眾人見了驚怒道:“快住了手!兒子竟敢打老子,不怕雷轟麽!”田樂便道:“這個正是我的兒子,如何打罵不得!因不聽我言,不肯吃我家祖傳的不死藥,如今不過一百歲,老得胡子也白了。你們省得甚麽!”
原來田樂賣的丸藥,那顏色亦有講究:白的吃一丸長生,黑的吃一丸祛病。田樂這事一經傳出,終會引來傻兒凹。那廝們聽了他的傳言,一窩蜂尋藥來買,田樂因此賺錢過活。至於聽說老婆死了,他也不管,娶她不過為娘高興,那娘子本也不是他要討,養在家裏吃他的飯,花他的錢,哪裏合算。
誰想這錢賺了沒幾日,吃人發覺了並不祛病,又耽誤了人,遂來攆著要打他,恰好正撞上衛明,匆忙間將藥塞到衛明懷裏。
今日既上了公堂,知縣相公聽完眾人的述說,將那丸藥看了一遍,罵田樂道:“這廝雖然看著奸懶,手藝倒巧。你如何做得這藥出來?”
田樂慌忙磕頭道:“相公明察!小人亦隻是個從犯,無有手藝,如何製藥去害人!本縣地天泰生藥鋪的主人是那田衛明的姐夫,全都是他做出來。”原來田樂這廝膽小,又怕人打,哪裏肯認。隻說那是衛明主意,與他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