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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得消息三郎急回鄉

  這日正是中秋節,其他的人早早回家團聚了,三郎一個吃了飯,將家什一一都拾掇好了,坐在藥房的門檻上,看那滿月。隔壁緊挨著的茶坊裏麵,坐了幾個店鋪主人,都坐在一塊唉聲歎氣。按照他們的說法,因為這次疫病的緣故,除了藥坊,城裏如今是百業蕭條,行行都賠,吃的用的全漲價了。


  一個便道:“如今一天沒一文進賬,幾十張嘴巴都等著吃,上哪找錢?每月還有利錢要還,真沒法活了。”另一個道:“你那裏比我好多了。我庫裏如今還壓著貨呢,欠著好幾家的賬,已經拖了三個月了。再拖一個月,恐怕我就得去跳河了。”


  又一個道:“如今趕上了這個天時,能繼續開門就不錯了。昨天我聽見他們說,還有火家想工錢全結,像什麽話!論理來說,這些年咱們積攢的家業,下半輩子一點不幹,吃穿也夠了。之所以這麽苦苦撐著,不就為了給底下人一口飯吃?誰知一點兒沒落著好,全都是抱怨!”


  說到這個,好幾個同意他這話,紛紛都說,不是眾人不關張,要故意賠錢。實在是情況不得已:真關了門兒,立刻一大片丟了飯碗,餓死的人就更多了。


  這時候有人說起來道:“災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們還是能管的。不然的話,人死光了,讓上麵趙官家知道了,他們做官的不得殺頭!”


  一個長須的詢問道:“聽說從東京下來了神醫,用心診治,這個疫病馬上就好。”內中鬆花色衣服的人,知道一些小道的消息,聽見這話,立刻壓低了聲音,建議便道:“那幫王八嘴裏的話,沒一句準的。堅持到現在,熬油也似地熬幾個月,隻見他們顧著撈錢,神醫在哪呢?生死誰管?!

  我聽說西河縣那邊,他們鄉紳籌集、捐贈的善款和藥材,被幾個縣尉私自給吞了,高價在賣。剩下這些染病的窮人,隻能等死。這個時候,天下烏鴉一般黑,咱們這邊也好不太多。那班做官的也隻是人,都是趨利避害的。關鍵的時候,除了自家的妻兒老小,誰能顧誰呢。”


  因這句話,這一班人聚在一處,把上麵做官的破口大罵。一麵又極力想門路,想要在藥材行當上發一筆,賺他一個盆缽滿,口裏正商量這件事。隔壁眾人說的話,這邊三郎聽不太懂,他隻覺得情況不好,聽他們意思,似乎形勢還能更糟。


  如今雖說是災年,亦有人家趁節團聚,遠遠地在唱。三郎坐了一刻時,忽然鑽出隻小鼠來,不想這裏竟有人,那鼠愣了半晌,忽回神過來,一道煙躲回洞裏去了。三郎因它笑了半日,自一麵笑,早早地上床睡了。


  半夜裏三郎做了個夢,口裏牙齒全鬆動了,稍一碰時,一顆顆接連掉落。上回三郎做這夢時,爹爹尚在。那年他有五六歲,村裏來了個貨郎,敲著鑼鼓,賣些泥孩兒並細糖果子。


  爹爹正在生病咳血,老遠聽見貨郎歌兒,知道他饞,買了兩顆楊梅糖與他。三郎當時舍不得吃,把糖將紅紙包好了,恭恭敬敬去供菩薩,求菩薩保佑爹爹早日好。如今已忘了爹爹模樣,落齒的夢卻仍記著,每在夜裏驚嚇他。


  疫症如今更盛了。富戶還能請郎中看看吃劑藥,家裏貧的,又不能等死,隻好聽別人胡亂尋摸些不花錢的偏方吃,也不管好用不好用了。這日早起,三郎與人送了藥,回來看時,路上逃難的益發多了。


  一個漢子拉著個女兒,看去約有六七歲,在她頭上插個草標,給錢就賣。那個女孩兒瘦瘦的,頭上的頭發焦黃枯亂,大睜著雙眼,怯怯地看人。此時正有個買主,過來要問。女孩兒看見了害怕,要往爹爹身後躲。漢子拉她出來道:“莫挨著我,隨他去吧,爹爹養不活你了。”


  旁邊又像死了人,圍了一撥人在看。原來死的是個年輕的婦人,像是遠處逃難來的。團頭引了人過來,要將屍首拉去燒化。旁邊剩下他兩個兒子,小哥兒兩個哭成個花臉,立在他娘才剛的位置上,叫喊媽媽,尖聲哭嚎,死命拖住不叫拉走。


  眾人拽著一個勸:“你是哥哥,怎地不知帶好頭?快莫哭了。”三郎見了心內不安,隻恨自己一無所有,不能幫上甚麽忙。


  街上正有一溜乞丐,伸出手來管人討錢。三郎便就立住腳兒,將懷裏炊餅都將出來與人分。數內一個小孩子,伸著手兒才待接時,早見有人撈了去,閃得三郎睜眼看。到手的食吃搶走了,小孩子見了心裏冤,立在一旁咧嘴哭。奪的那人將炊餅塞了滿一口,一麵叫道:“小孩子家吃炊餅,舌頭長疔,便宜我罷!”


  三郎聽這聲音甚熟,抬頭看時,卻像是他的姐夫在那裏。隻是這人衣衫襤褸,頭臉汙穢,不大敢認。此時那人已認出三郎,口內亦叫:“兀的不是小呆三麽!你怎生卻在這裏?”眼前這廝真就是田樂。


  原來這田樂果在平遙。這廝當日分了財物,連夜逃了。田樂平素在家時,老婆總是纏著他,礙事不說,口裏不停地數落。因她聒噪,田樂賭錢手氣不順,連連晦氣。今番不容易發了財,出來本待過些快活日子,怎奈這廝窮漢乍富,狎妓賭錢胡做一通,如今過了幾個月,早已將錢財消乏了,哪裏還剩下半文錢。西河縣又不敢回,如今已是乞討度日了。


  田樂已經餓了三日,不容易見著一個熟識的,怎肯撒手。三郎是憨,他不信能憨到將炊餅全分盡了,一個不藏。急將手去身上摸時,果然從腰裏搜出錢來,攥了便走。三郎隻在後麵叫:“快住了手罷!那個是別人的湯藥錢,動它不得!”那田樂哪裏管顧,隻管將它抓在手裏,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日回去,外麵便有人來尋三郎。三郎隻道又是他姐夫,出來看時卻見是一個旁人,生得麵色黝黑,麵圓闊腮,卻不認得。那人看見他便道:“你可是關西村黃大郎的外甥麽。前日我去西河尋你,都道你來了平遙。我是你阿舅的相識,隻因你家出了事情,央我尋你,快些回去。”


  告訴已畢,那人因有別事要幹,遂先走了。三郎先去告了假,將手上事情交代明白了,自打拴了包裹,急望回趕。那人隻說家人不好,不知是誰。外婆待他雖不好,卻是母親的親娘,若是她不好了時,舅舅那頭亦不免難過。若舅母時,三娘尚小,又是女孩兒,如何禁得住。三郎胡亂尋思一路,心裏上上下下得不安。


  當日趕了百十裏路,已近村口。去時春季,此時已是深秋的時節,這風一陣冷似一陣,吹得葉兒四處亂飛,眼見得到了村頭的小路。


  那一年三郎出門去幫工,在村頭正好遇著姐姐,遠遠地喚他,三郎便急忙跑過去。這時阿姐便笑了,伸手捋一捋頭發,上前來拉著他的手兒,兩個回家。念起阿姐,三郎忽覺心頭一空,不知為甚。路旁邊不知誰家添了新墳,孤零零立在那裏。村口站著幾個閑人,數內有跟薛彪的伴當,不能見三郎探尋的眼,急忙躲開。


  三郎一路回到家,遠遠見了表妹二娘,正在那耍,並沒戴孝,遂將這心放下來。那邊二娘看了三郎,急忙喚人。外婆、舅母一個沒少,先後出來。問阿舅時,舅母便哭。原來當日阿姊出了事,阿舅便去尋薛彪,叫他將打人那廝交出來。那薛彪不出人便罷,暗裏喚了人過來,反將阿舅打了一頓。


  三郎進門看了舅舅,見他渾身全是傷,又斷了腿,躺在床上猶自昏沉,哪得開口講半句!三郎又問阿姐時,外婆開言便道:“四娘前日裏死了。”三郎急問二娘時,也是一般的言語。隻見三郎愣了一愣,撒腿便跑,眾人哪裏喚得住。三郎一路跑到村頭姐姐家裏。四娘正停在家裏,三郎揭開千秋幡,跪在靈前哭了一通。


  看見他來,鄰舍有人跟著到屋裏看,一麵勸慰。待他知了事情的始末,已是半夜。陸續有人將事情首尾告訴了三郎,說得盡了,因見三郎不言語,並不答話,遂轉過話頭,在一旁講些閑話,議論些家常。間壁的婆婆看見他,將塊餅並一碗粥送了來,勸慰他道:“好孩子,莫哭了,不甘心又能怎麽地,人家那是裏正啊!”


  待到走得沒人了,三郎使袖將淚抹了,自去牆邊揀一把刀,把刃磨得雪練價白,別在腰裏。將腰間麻繩紮得緊了,又去廚下尋半瓶酒來,吃下肚去。中途三郎被嗆了幾回,仍撐著把酒咽下去。


  如今已是初更時辰,村人大都睡熟了。三郎複又揭開千秋幡,看了一遍,立身起來,頭也不回的走了。有人道曰:武陽刺秦區寄小,莫將威風欺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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