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依稀夢裏
其實馮老板走後,老爺子這一晚上也輾轉反側的睡不著覺,一會坐起來,一會又躺下,躺在旁邊的二夫人也被他折騰的沒怎麽睡安穩。到了半夜,起風了,就聽見窗欞被風吹得嗡嗡作響,老爺子怎麽也睡不著,索性披著大棉襖到臥室外麵坐下來,靜靜地琢磨街上的事情,他透過窗戶的玻璃往外張望發現院子裏一層乳白色,空飄落的雪花剛剛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這雪有越下越大的意思。他站起身來湊到窗戶邊仔細的向外張望,院子裏漆黑一片,寂靜無聲,隻有風聲呼呼作響。他想抽口煙,於是就把自己的煙袋找了出來,這個煙袋還是他的父親傳下來的,煙袋鍋是青銅打造,鋥光瓦亮的一個頭,煙袋杆頗為講究,是和田籽料,大概半尺長,有手指頭那麽粗,這東西需要把一塊至少半尺長的籽料切出來,然後在心翼翼的從兩側鑽孔打通才行,杆上通過半鏤空的方式雕刻兩條盤龍,一上一下,龍爪、龍鱗、龍頭雕刻的是惟妙惟肖,就連龍須都能清晰的數清楚幾根,雕刻成這樣那需要很高的水平,煙袋嘴是一塊雞血石,一側圓形,一側鴨嘴扁狀,整體看起來非常的通透,鮮豔真的如雞血一般,血紅血紅的,裏麵無一絲雜色,絕對的上上品。煙袋杆上係著一根繩子,這根繩子乳黃色,其實是一根鹿筋,下麵掛著一個裝煙的口袋,表麵有的地方已經磨的發亮,有的地方還有點毛茸茸,這是野生麋鹿皮做的,整個煙袋各個地方用料都頗為講究。
老爺子是個行醫的平時也不怎麽抽煙,偶爾閑的無聊的時候會咂摸著幾口,沒有的時候也不想,沒有煙癮。他用煙袋鍋從煙袋裏麵挖了一下,一些煙絲就灌滿了這個煙袋鍋裏,他用手按了按,平整壓實了一下煙絲,然後從桌子的抽屜裏麵拿出火柴,擦火後點了一下,同時用嘴吸了一口,在漆黑的屋子裏立刻就閃現一團紅光,緊接著他眯著眼吐了一口,白煙迅速在他麵前散了一團。他邊抽邊想這後麵的日子,當前的沈陽城是國軍在管製,可是城被攻破了,後麵的日子會變成什麽樣,聽解放區裏鬧革命,農民當家做主了,專門革地主老財的命,自己到時候可怎辦,他越想越覺得心裏發慌,抽完了一帶煙,他就又回屋睡覺去了。
這一晚上,他的腦子裏是亂七八糟的,看似是在睡覺,其實腦子裏各種畫麵,各種場景交替出現,有的是真實的回憶片段,有的是各種張冠李戴的事件拚湊,也有的是一些幻想。其中有這樣一個畫麵,讓他記憶深刻,也是在一年的冬,寒冬臘月,氣冷的出奇,那還是他時候,臨近過年了,在他們家的門前,好多街上的孩在這裏嬉戲打鬧,一個個竄猴飛上空又炸開,散落的煙火五彩斑斕,一個個二踢腳蹭蹭的往上竄去,一縷縷白煙後叮咣二聲響炸裂在半空,他和幾個孩子們追逐著打鬧著,父親和母親還有堂叔們在門口散散落落的站著開懷大笑,整個鋪子門樓兩邊掛著兩串巨大的紅燈籠,每個都足有磨盤那麽大,裏麵放著巨大的燈泡,紅彤彤的老遠就能看見,整個鋪子屋裏屋外燈火通明,親戚、朋友、鄰居、還有路過駐足的行人都聚攏在這裏,那景象好不繁華,記憶裏這是家族最亨通的時候,父親威望很高,家裏財力巨大,是家族最鼎盛的時候。突然間這個畫麵一閃消失,出來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先生,臉上布滿了黑色、褐色的斑點、眼角和額頭的皺紋又粗又深,巨大的眼袋裏麵總像有很多水在浸泡,看起來如浮腫一般,整個麵容塌陷鬆弛看起來是那樣的蒼老和憔悴,他的腰已經佝僂的直不起來了,柱著一隻鍍金的拐杖,頭上戴著貂皮的瓜皮帽,手上是巨大的翠綠翡翠扳指,正一步一步的向他走來,他認出來了,這不是他的父親麽?他趕緊跑過去攙著父親,淚流滿麵,在他的記憶裏,父親就算最後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沒有這般蒼老,老父親走到他麵前,停了下來,並沒有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這個鋪子,那眼神裏是有些恐懼,有些擔憂,他在屋裏顫顫巍巍的走了幾步,緩緩的轉過身來又凝望了他一會,這個時候的眼神裏是一種懷疑,不信任,有點鄙夷,他又喊了幾聲父親,但是他始終沒有話,拄著自己的拐杖又顫顫巍巍的往外走,他想拉住父親,想多和他幾句,但是怎麽也抓不住,眼睜睜的看著父親一直走,他追也追不上,一直消失在視線裏。他還看見了自己的大夫人,隻是那麽一瞬間,她的妝容很好,隻看見了上半身,臉色還好,盤著發髻,一直微笑的注視著他,他剛要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臉,可是一下子就沒了。他看見了滿街的人,人山人海的,每個人都揮舞著拳頭,群情激憤的高呼著什麽,自己被很多人架在中間,後麵是很多軍人壓著,自己是站在了車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被當做壞人在遊街,他就拚命的掙紮著,他覺得委屈,他這一輩子沒有做過任何壞事,為什麽是非卻從來沒有放過他,他想和人群中的人,我是好人,我沒有做壞事,可是似乎他呐喊的聲音隻有自己能聽見,而周圍隻有喧鬧的人群,沒有人聽他話,他著急的潸然淚下。
這一夜,他就在這各種各樣的瑣碎故事裏蕩漾了一夜,早上醒來,淚水居然濕透了枕頭,他楞了一會,一種沒落感油然而生,二夫人也跟著醒了,她坐起來,盡管也四十出頭了,但是保養的卻很好,豐滿秀芹的身材在雪白的綢緞麵睡衣的襯托下依然楚楚動人,她挺直坐起,一頭黑色的長發順著水嫩的細腰如瀑布般貼著婀娜的脊背散落,他仰起頭用那纖細柔弱似水的手盤龍發髻,那雪白的臉龐,細嫩的皮膚,肉嘟嘟的唇立刻展現出來,那種睡眼惺忪的嫵媚依然迷人,他扭腰低頭回望,看到了老爺子的枕頭上的淚跡微微一怔,似乎有明白了什麽,並沒有話,她抬頭看了看站在窗戶前麵的老爺子,緩緩的下地,輕輕的走到老爺子身後,用雙手輕輕的抱住了老爺子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讓老爺子感受他的體溫,體會他的呼吸,老爺子微微動了一下,並沒有回頭,眼裏依然望著窗外,此刻兩人無語心相通。
雪整整下了一夜,此刻已經停了,空依然淡灰色。玻璃的窗欞上四周有著一坨一坨的高低不等但是均勻連綿的雪,像一團團疏鬆的棉花裝點在上麵。玻璃上有著冰花,晶瑩透剔的每朵都那麽規律,都那麽美麗,比最好的雕刻工匠都雕刻的精致。老爺子披上自己的緞麵棉襖,輕輕的推開房門,一股幹裂的冷風迎麵吹來,這清冷鑽進他的鼻子入了心肺是那般清爽,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準備到院子裏走走。幾個夥計已經開始打掃院子裏的雪,雪下的還挺大,足有半尺深,在風的作用下,有的在牆角壘積的老高,有的地方則淺淺的一層,夥計們都穿著大棉襖,帶著大棉耳包,有的拿著鐵鍁,有的拿著掃帚忙乎著。
老爺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就徑直的向前麵的鋪子走去,因為外麵比較暗,而且門板和窗戶板子也沒摘下來,所以屋裏就開了燈,兩個夥計正在整理鋪子上的東西,有的在掃地灑水,準備開門迎客,老爺子看了看就貼著桌子坐下來,一個夥計看見老爺子出來了,就拎了一個茶壺並倒了一杯端給老爺子,老爺子吩咐他去把門開開,自己則端坐那裏喝起了茶。一般的門板都是在外麵插住,可是因為這是個前店後院的套房,考慮到進出方便,就把門板放到裏麵插住,外麵則是一個漆紅的大木門,兩扇開,平時開業的時候木門都是開著,冬的時候裏麵就遮著一個厚厚的大棉布簾子,人們進進出出的都要掀開才能進來。夥計摘了門板,準備推開門,因為雪下得大,雪把門給堵住了,他不得不用點力氣,把門往外推,門被他這麽用力一推子嘎子嘎的開了一個一尺寬的縫,昨晚的大風,把街麵上的雪都吹到這個門口,足足有一米厚,上麵在風的作用下變成了又硬又厚的殼,門這麽一開,外麵的雪嘩啦的就衝進了屋裏一堆。夥計趕緊去找來了鐵鍬開始往外鏟,順著縫邊鏟邊推門,門開的足夠側身出去的樣子,夥子就慢慢的走到外麵,然後一點點的清理門口的雪,就這樣他沿著這個大門,很快就清理出來了一個兩米多寬的通道,一直清理到馬路中間,方便顧客行走。
清理完門口的雪,夥子開始清理窗戶下麵的雪,因為這個店鋪處在街角處,正麵其實是正對著十字路口的,所以窗戶分別是在整個牌樓的兩側,一個是正對著那麵,一側是正對著東麵,夥計就先清理南側的這麵,他想著清理完之後可以摘下門板,可是正清理到中間的時候,鐵鍬好像碰到了什麽東西,他又鏟了兩鏟,似乎那東西就動了動,他感覺很是奇怪,他心翼翼的用鐵鍬捅了捅,隻見那堆雪開始慢慢的裂開,然後有個東西在往上拱,雪一下子四處奔散開來,嚇的夥計一個踉蹌往後跌倒在地,然後兩個腳撲騰撲騰的往後捯飭,嘴裏帶著恐懼的哭腔不斷的喊著:“艾瑪,什麽東西啊,什麽東西啊!”,他踉踉蹌蹌的好不容易連滾帶爬的站起來就往門口跑,老爺子正在那拿著杯蓋兒抿著茶呢,忽然聽見外麵這麽一叫,驚的一機靈,一口茶葉順著茶水噎進了嗓子裏,這一嗆,半杯茶散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佝僂了一下咳嗽了兩聲趕緊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水,趕緊往屋外走去,屋裏的其他夥計也聽到了叫聲,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情往門口走去。
老爺子走到門口,正好和門外的夥計撞了個滿懷,隻聽見這個夥計磕磕巴巴、緊張兮兮的道:“外麵,外麵。。。”,老爺子把他讓過一邊,快速走出門去,夥計們跟在後麵,老爺子出來之後下意識的就向右邊看去,隻看見一個帶著狗皮帽子的人正坐在那裏,一條腿在下麵,另一條腿撇出來,正在那抖著帽子上的雪,在他的前麵正堆著棉被,還有一半正批在他的右肩上,另外似乎還有一些被雪壓著。老爺子從底下望過去,似乎裏麵還有人,他繼續往前走著,後麵的夥計有的回屋拿上家夥,鐵鍬,掃帚什麽的跟在後麵,老爺子走進了這家夥跟前,心翼翼的問道:“大兄弟,你是誰啊,咋在這呆著呢?這大雪的咋睡在這了”,這個人聽見有人和他話,才停止了拍雪,轉過頭看了看老爺子,看了看後麵的這些人,剛才被鐵鍬一桶醒的,這會剛回過神來,他歎了口氣道:“哎,這不是都逃兵荒麽,大家夥都出來避避”,老爺子一聽是大家夥,就緊跟著問了一句:“你不是一個人過來的?”,這個人道:“哪能是一個人呢,半個鎮子的人都出來了”,老爺子眉頭皺了皺,沒在言語。這個時候,緊挨著這個人的右邊的雪堆都開始裂開,緊接著就是看到一個個棉被都慢慢拱了出來,棉被逐漸被推開,一個又一個的人頭開始露了出來,有人也開始話了:“這都亮了,真是累死我了”,也有的人喊道:“哪,這怎麽下了麽大的雪”,還有的:“這一晚上睡得可真沉呢,這跑了一我倒頭便睡著了”,老爺子在定睛一看,他們每個人下麵也有鋪蓋,有的是褥子,有的是棉被,有的是一些衣物等。這一堆人大概有個五六個,有男的、女的、老人,孩都有,看起來像是一大家子。老爺子站在那呆了一會,然後眼睛往遠處看了看,發現整條街都在動,不大一會,各家鋪麵的牆根下都有人,一撮一堆的,散落在各個牆角,情況和這個基本上一樣,這讓老爺子感到非常的吃驚,不一會,各家店鋪也都開了門,有的掌櫃的、夥計和老爺子一樣感到震驚又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