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七十六回】兩相爭執惹淚光
她顫聲道:“就像周源末一樣,秦冶想要複仇……我與兄長亦無法阻攔。秦冶入宮,一心隻專攻於如何扳倒鄧氏一族,根本無心尋找他師父遺於太醫藏書院的手稿來救治越複將軍……兄長得知我要隨你前往北地,便拚最後一搏,拜托我從此處拿到一株極其珍貴之草藥——龍斛,入湯熬煮,為越複將軍延綿壽命。龍斛生長於北方,夾在冰山川水等異常苦寒之地生存。
采藥人一般不敢輕易冒著危險去冰川危山之中冒險。整個北方,唯獨邊城都護府尚有珍藏。此物年效有限,一株保存不過三載,便會失去藥性。幸,鄧情豪奢,癡迷並安於長生之道,對龍斛十分執著,每三年便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尋得一株,以入其湯藥之中服用。
我這才會以舞姬邵雁之身份入府.……除了想為你另尋一條出路外,還打算向鄧情求得一株龍斛。
你以為,我為何執意要為鄧情的秋日宴獻舞?並非隻為了保障你手中那批軍需的安全,還是因為……隻有這樣,鄧情才願意贈我一株龍斛。我本打算.……拿到龍斛,立刻命人加急送至會稽水樓,挽救越複將軍之性命。待北地一事解決後,便告訴你所有事實。
然,在你心裏,卻認為我水閣救下盧生,並將他送入皇宮之中,是我與兄長別有用心……是我水閣在故意接近你,暗地裏阻止你的一切謀劃!你說,是不是這樣想我的?我知,此刻我如何辯解,在你心中仍有許多解不開的謎團。你或許覺得我私心過甚,若誠心要告訴你這件事,大可一開始就同你說。可是.……你要讓我如何在越複將軍生死一線時同你提及此事?如何同你說秦冶之身份與他之反叛?
難道要我告訴你,越複雖尚存一息,卻已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嗎?難道要我同你說.……秦冶複仇心切,一心想要將鄧氏踩於腳下,絲毫不顧越複將軍之死活了嗎?你心中,對盧夫子,對盧生,對盧氏族人,有那麽崇高的敬意。要我如何告知你,盧生已不是當年那位堅守理想、堅守信念之少年,他路行極端,早已與你不是一路人?”
話聽至此,女郎的一字一言都充滿了無奈與心酸。
她滿是哭腔的聲調令寧南憂渾身發顫。其實他不願懷疑她,有誰願意將夫妻間這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踩在腳下反複碾壓?隻是,他心中沉痛,覺得不甘、覺得難平。
在江呈佳一次又一次為他奮不顧身後,寧南憂已完全放下心中猜測,敞開心懷接受她。
他事事都與她商議,甚而將壓在心中多年的籌謀都一字不落的說給她聽。他告訴她,自己便是寧九。他告訴她,周源末之真實身份。他什麽都告訴她,而她呢?
縱然她有滿心苦楚,有許多籌劃,明明每一樣都與他息息相關,卻仍要一個人藏著掖著,不肯如實相告。這樣的她,又讓寧南憂如何全心全意的相信?
若是以前,他們二人並未徹底互通互信前,他可以理解。可現在,明明他與江呈佳才是最深厚、親密的關係,卻還不如她身側的一個普通下屬知道的多。他從不逼迫她,要求她事事都要同他說清楚。但至少……在他二人共同知曉,並渴望真相的事情上,他不希望她有任何隱瞞。
江呈佳的自作主張,她的那種自以為為他著想而選擇隱瞞的想法,是寧南憂最不能忍受的。
未合緊的窗縫中吹來一股猛烈的寒風,掀起簾帳,卷著屋內的香檀熏爐之氣息,裹著炭火暖洋洋的燥意,撲向這個麵如紙白,神情寂寥的玉麵郎君,顯得有些悲切。
門前的女郎說了半宿,說得口幹舌燥,眼酸目澀。
隻是,郎君在她激昂憤說時,又悄悄轉動木輪,背過了身,不願再與她爭執,甚至不願再多看她一眼。
江呈佳不懂,為何自己已將事實真相和盤托出,他仍然保持這樣冷漠的態度?
她滿眼濕潤,斂息屏氣地問道:“你盼我告之事實,我亦全盤托出.……話已至此,你難道沒有半點想說的嗎?”
眼中的郎君,背影蕭條朦朧。
良久,得聞寧南憂言道:“你說的話,我聽進去了。如你所說,我確實不該對你有那樣齷齪的猜測。隻是,今日我才知,你我之間原來從未到達真正意義上的信任,互相猜忌、互相防備。
你時時憂心我對你與你兄長的看法。而我亦時時害怕你阻撓我的計劃。所思所想,從未合謀。阿蘿.……你我,都靜一靜吧。這幾日,莫要繼續互相打擾、互相糾纏了。”
他這番堅決的態度與刺耳的話語,像一把尖銳的刺刀紮入她的身軀,震然一痛,不堪呼吸。令江呈佳心如寒石,不可再暖:“好……好一個‘所思所想,從未合謀’,你原來竟是這樣想的。你從始至終也未信過我對吧?否則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疑於我?既然如此,又何須對我說出那麽多諾言?”
她不懂他話中之意,言辭激烈起來,心被怒火蒙蔽,難以平息。
郎君顧慮到她的傷勢,不忍令她怒火傷身,便溫聲說道:“你不必這樣想。即便我知秦冶之事後,對你也並沒有直接否定。我仍尋著證據,想證明你與他之謀劃無關。你好好聽著,我心底,仍是信你的。”
江呈佳卻不願再聽他這樣的言論,雙手堵耳,泣聲淚下,委屈至極:“我不要聽!寧昭遠,你相信我這句話,我已經說厭了,真的說厭了!!你對我一次又一次的懷疑,事後一次又一次的保證,讓我筋疲力竭。我沒力氣.……在同你爭些什麽了。既然.……你要冷靜,那麽我們就如此吧!”
她眼淚汪汪,憤然難平,不等寧南憂再開口,便主動滾著木輪,推開屋門,頭也不回的支著孱弱的身子跨出門檻,吃力的抬起木輪放於甬道,重新坐定,果斷離開。
外頭的烈風呼嘯而來,灌入主臥之中,吹散了滿屋子的炭暖之意與熏爐之香。
女郎決然離開,屋內的郎君才幽幽轉身,朝門前望去,心中不是滋味。
折廊中,江呈佳艱難前行,已收幹眼淚,不再自悲自泣。
事已至此,無論她如何辯解都已無用,倒不如讓她用實際行動告訴寧南憂,她從未有過利用或背叛之意。
她快速滾著木輪行至耳房前,沙啞著嗓子朝屋內喚了一聲:“千珊!”
房舍的門被瞬時打開,千珊一臉驚詫的盯著廊下的女郎,問道:“姑娘.……?您怎麽自己回來了?您不是說讓我半個時辰後去尋您嗎?這才剛過兩刻……您?”
她話還沒問完,仔細瞧著女郎的麵容,便發現她眼角沾著淚珠,眼眶也微紅,顯然是哭過一頓。
千珊登時揪起心來,眉頭緊緊鎖住,心疼的問道:“您果真與君侯.……爭吵了是不是?奴婢便說了……您此時去,隻會適得其反。您偏不信。”
江呈佳被冷冽的風吹得臉色發青,嘴唇發紫:“是我高估了自己,以為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十分重要,以為他對我,已全然相信。是我.……沒有遠見。”
她蜷聲細語,神色難堪。
千珊低眸,默默地將她所乘木輪推入屋中,合上了門。
屋內暖意連連,江呈佳的心口卻如墜地獄般寒涼,她斂眸沉寂良久,啟唇道:“千珊,我擔心僅憑閣中人馬無法尋到秦冶。如今,北地各縣皆有重兵把守,拂風想要尋到這群黑衣人的蹤跡,恐怕並非易事。但此事萬不能再拖。需快些尋到鄧情、趙拂與錢暉,才能解開如今之局麵。否則,即便君侯歸京,亦無法施行下一步的計劃。”
她心中揣揣,對秦冶為何非要將鄧情擄走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恐怕京城之中早已布了一場大局,他不僅想要攪黃寧南憂的計劃,還想繼續周源末之想法,使整個鄧氏乃至其門徒全部覆滅。
倘若鄧情失蹤,他便不能獨占長鳴軍之功。即便魏帝想要封賞,鄧氏一族的氣焰也會被打壓,便不會達到寧南憂所想要的效果。到那時,鄧氏一族雖占封賞,卻全族皆為鄧情焦頭爛額。
鄧國忠一向非常寵愛鄧情,絕不會放任此事不管。秦冶再向其族人拋出鄧情所在之地,並通過各種渠道,讓鄧氏一族以為,擄走鄧情之人乃是淮王之人,逼迫他與寧錚動手。一旦鄧國忠為救鄧情,聚兵淮國,寧錚定不會輕易放過他。鄧氏一族落至寧錚手中,便再無任何掙紮求生的可能。而這樣,寧南憂企圖用除去鄧氏一族的計劃來博取寧錚之信任的想法,也會被抵消無用。
這是江呈佳如今能想到的唯一一個,秦冶擄走鄧情的理由。
她必須防患於未然,拚命也要護住寧南憂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