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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二十一回】又夢未來身世路(下)

  他自出生起,便沒有喚過曹氏阿娘。


  不是因為他不喚,而是曹氏根本不願意他喚她阿娘。她總是一臉嚴肅、冷然絕情地對他說:“寧昭遠,不論何時何地,你都不允許喚我阿娘,隻能稱我母親。”


  可此時,聽焦土之上的另一個自己對著曹氏喚出了他這輩子都不敢奢望的稱呼,心中除了愕然便是滿腹的酸楚委屈。


  曹氏笑意拂麵,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責罵他。


  抱著她的玄衣郎君掙紮乞求道:“阿娘阿娘!您再堅持堅持。子曰和太祖母還在臨賀等著我們歸去呢!還有還有暖暖!您最疼愛她了。若是讓她知曉,最疼她的祖母走了她該多難受?”


  青年想盡辦法勸說曹氏不要放棄生的希望。


  然,曹氏卻緩慢地搖了搖頭,麵露疲倦,神色淡淡,終於開口,卻虛弱無力:“為娘真的堅持不住了。昭兒,為娘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便是你。從未、從未給過你半點關懷,讓你自小孤苦,活在寧錚的陰影下,不得喘息。”


  她咽了一口從腹腔中湧上來血沫,強撐著自己,想要對寧南憂說完最後一番話。


  身形偉岸高大的郎君塞住雙耳,拚命反抗著:“您莫要再說了。我不願聽這些!阿娘,您要是真的覺得對不起我,便堅持下去。等來日,我們母子有的是時間化解冰霜。”


  他似受了委屈的孩童般,對著曹氏低吼,不論怎樣都不肯放手。


  曹氏拽住他的衣角,提著一口氣,努力向他說道:“昭兒。你記住不論是我還是你父親,都不希望不希望你一輩子陷入仇恨之中,把自己逼入絕境。阿蘿、阿蘿、是個好姑娘。趁她還在你的身邊,就不要像我和你父親那樣不可挽回了。好好好好把握機會。”


  話音落罷,曹氏突然大口喘了一聲,胸腔劇烈起伏。


  立於一側、如飄魂般的寧南憂察覺了她的不對勁,於是轉腳朝兩人的另一側行去。


  這一轉身,便瞧見了令他渾身發顫的一幕。


  曹氏的腰際側邊插著一把羽箭,箭身已沒入體內大半,傷處鮮血淋漓,裙袍之上染遍了猩紅。


  隻見她用手抓住箭柄,突然施力,將那把插入體膚之間的長箭狠狠拔了出來。


  冰冷箭器在瞬間抽離了出來,被她擲了出去。


  她中箭的傷處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洞口,鮮血撲騰而出,肆意湧流。


  美婦人渾身抽搐了兩下,瞪大了雙眼,咬緊牙關望向遙遠的天際,呈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寧南憂箭步而上,想要阻止曹氏的動作,卻從地上坐著的這兩人身上穿了過去,狼狽地跌向一旁的屍堆裏。


  再轉頭望過去時,隻見抱著她的玄袍郎君驚愕失色,反應過來時,慌張用手去堵美婦人腰間的血窟窿,手足無措道:“阿娘!阿娘!不要!不要!”


  曹氏窩在他懷中,光潔的麵容逐漸失去了生機。


  生死最後一刻,她的眸燃盡了最後一絲亮光,緊接著渙散,再無任何光彩。


  她心滿意足地閉上了雙眼,唇角帶笑,狀若解脫之態,沒有絲毫痛楚。


  “阿娘!”


  “母親!”


  “你醒醒?兒子有好多話想和你說。”


  “阿娘!”


  “阿娘!”


  嘶聲力竭的呼喚聲響徹這片殘垣。


  玄衣青年泫然落淚,失聲痛哭,不能自已的顫栗抽搐起來。


  寧南憂停在不遠處,怔怔傻傻的望著夢中的自己,抱著美婦人的屍身,似傻子般哭喊。


  莫大的痛覺在他心間散開。


  仿佛有什麽東西漸漸流失。


  蔚藍的天際與熊熊燃火的古都相鑲,仿佛碧綠的翡翠與火紅的瓔珞緊緊相融。


  一切顯得那樣刺眼不堪。


  劇痛傳遍全身,寧南憂從噩夢中驚醒,滿身大汗。雙手雙腳掙紮向前,嘴中大喊:“阿娘!”


  夢後遺留的空虛與冷然慢慢沉澱。


  恍然之中,他聽見耳畔傳來緊張急促的呼喚聲:“二郎?怎麽了?是做噩夢了嗎?”


  醒神之際,他的眼前浮出一張充滿擔憂的小臉,正緊緊盯著他,四下不安。


  寧南憂長籲一口氣,下意識的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仍在水亭小院的房舍之中,便不自覺的鬆了口氣。


  女郎見他額上冷珠淋淋,便心疼不已,揚起衣袖為他擦汗。


  “這是怎麽了?做了什麽可怕的夢?令你如此焦懼恐慌?”她低聲柔問,轉眼看向他胸口的傷處。一夜過去,紗布上滲出了斑駁可見的血跡,看著令人覺得有些驚心。


  她沒等到郎君的回話,便輕聲歎道:“你等一下,我去拿換洗的衣裳與紗布。”


  郎君沒有阻攔她,仍一臉驚駭,未能從方才的夢中回神,費力撐著自己艱難的靠在身後的軟枕上,低低喘著氣。


  待女郎拿著紗布與新的中衣歸來,他才稍稍好轉,目色投望於她,輕聲喚道:“阿蘿”


  江呈佳攏著身上薄薄的衣裙,半個香肩都露在外麵,發髻雖淩亂,卻仍不失美感。她坐在郎君身側,聽他喚自己,便乖乖應答一聲:“嗯我在。”


  寧南憂扭頭轉身,將還在撕扯紗布的江呈佳抱入了懷中,整個臉頰埋在她的肩窩裏,輕蹭了兩下。


  江呈佳被他惹得肩頭一陣發癢,咯咯笑了兩聲,溫柔道:“別鬧。睡了一夜,你該換藥了,莫不然,傷口會感染的。”


  她輕輕去推他的肩膀,想去拿放在腳榻上的藥瓶。


  可寧南憂卻偏偏不肯將她放開,萬般依賴的將她更抱緊了些:“你容我抱一會兒。我不想鬆手。”


  女郎啼笑皆非,隻能任由他抱著,邊抱邊輕聲試探道:“你做了什麽噩夢?是不是與母親有關。怎麽醒過來像個孩子一般?”


  寧南憂半晌不啃聲。


  江呈佳便也不再問,靜靜的聽著郎君在耳邊的呼吸聲。


  少頃,寧南憂終於從她的肩窩裏抬起了臉,並斂眸朝她看去,聲色沙啞道:“阿蘿。我夢見母親母親死在我懷中了。”


  女郎目光一滯,神色憂倦道:“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寧南憂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夢裏長安一片焦土。母親身受重傷,她阿蘿,我是不是過於任性了?隻顧著自己的謀劃,卻從未考慮你們的安危”


  他突然止住,不知如何說下去。


  眼前又浮現曹氏將腰間長箭拔出的場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心中有一種直覺,總覺得夢境中長安的落敗慘狀是他一手造成的,而曹氏的死也是因為他。


  江呈佳見狀,立即上前將他抱住,輕聲哄道:“好了好了。那隻是一場夢罷了。母親如今不好好的在臨賀嗎?待北地之事解決後。你我二人便能回去了。”


  倘若從前,江呈佳這樣安慰他也就罷了。


  可今時今日,他卻不敢輕易放下自己所做的夢了。


  經曆了前幾次的事情,他愈發覺得,如今的自己,做的每一個夢,都有著什麽預示,仿佛再提醒他什麽一樣。


  他沉默不語,臉色也漸漸古怪難堪起來。


  江呈佳見他又沒了聲音,便不由自主的蹙起眉來,雙手鬆開他,坐遠了些,與郎君麵對麵望著。


  她認真對他說道:“二郎。不論怎樣。你我身邊的人,我都會盡全力去保護。你的母親,便是我的母親。她之安危,也是我心中的頭等大事。母親身邊,有了你我的保護,便是銅牆鐵壁,任憑誰都無法衝破。所以,你夢中的那些場景也定不會出現的。”


  寧南憂神色微涼,失魂落魄的望著她,心下酸苦。


  他知道,江呈佳一旦許下了承諾,便會拚盡全力付出行動。


  然,他仍然害怕。噩夢中的場景使他無法靜下心來。


  隻是,為了不讓麵前的女郎過於擔憂,寧南憂緩緩點了點頭。


  江呈佳的麵色鬆下,又哄著他道:“那我現在給你換藥包紮好不好?”


  郎君再次頷首,目光平平的凝望著她。


  女郎伸出手,為他脫下身上被汗浸濕了的中衣,細心的拿著浸了熱水的絲帕為他擦拭汗漬。又輕手輕腳地解開他胸前包紮的布條。


  郎君滿是傷痕的胸膛中間,又多了一道鮮紅猩長的疤痕,顯得有些猙獰恐怖。


  江呈佳盯著那道傷,仍心有餘悸。


  她將寧南憂從蒼山救回來時,醫令便說他傷重難治,恐怕岌岌可危。


  再後來,府內一幹人等候著醫令拔箭時,她就在一旁眼睜睜的看著。


  縱然寧南憂已折斷了一截箭身,但拔出來的箭仍有半尺之長。


  醫令說,倘若箭頭再射偏一些,便會正中他的心髒,使他藥石罔極,神仙難救。


  當時的驚心動魄與揣揣不安,險些讓江呈佳崩潰。


  如今,即便郎君胸前的傷口已被縫合,但她仍覺得有一股恐懼籠罩再心頭,讓她無法忍受。


  江呈佳替他清理著傷口上溢出的血跡,又上了藥,這才安心將紗布重新綁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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