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二十回】又夢未來身世路
他合上眼,倦意上湧,不一會兒也迷迷沉沉的睡了過去。
寧南憂又開做古怪的夢了。
這一次,與往常的夢境不同。
他沒有夢見江呈佳,也沒有夢見周源末。
夢中的場景既不在臨賀,也不在北地。
一道光影晃過,他莫名來到了古郡長安,這個兒時曾居住過一年的地方。
寧南憂心中疑惑,不解自己為何會夢到長安?
擁擠的人潮帶著他朝前行去。眼前景象瞬遷萬變,再醒神時,腳步已止住。他定在了世族竇氏的高門林宅之前。望著眼前這座巍峨森嚴的府邸,心中湧出了一股熟悉感。
京兆左馮翊竇氏乃是千古大族,家宅屹立在紅牆綠柳、翡翠星點的未央宮牆邊,水榭橋旁,天瑜巷間,幾乎沒人敢從如此威嚴富麗的府邸前走過,路上行人稀少。
寧南憂端詳著緊閉的紅漆大門,念起了兒時那段遙遠的記憶。
正當他感懷時,闔緊的朱門傳來轟轟的聲音。有兩個小仆將沉重高聳的大門推了開來。
門檻之內,立著兩個人——如雪山寒翠般冰清亮潔的年輕郎君與雕琢精致、粉 嫩可愛的垂髫小兒。
寧南憂飄在府宅之外,盯著眼前這二人一臉愕然。
那年輕郎君舉手投足之間皆是高雅矜貴之意,溫風拂麵,給人強烈的親和感。
而站在他身側的那名垂髫小兒卻一臉冷肅,麵無表情,有著與他現在的年紀完全不符的冰寒之氣。小小的人兒,眼眸晶亮,卻毫無波瀾,失去了稚童該有的朝氣。
多年過去了,寧南憂仍能一眼認出郎君是誰。
他便是當年名滿天下、美譽大魏的竇家三郎——竇尋恩。
而站在竇三郎身邊的那個垂髫小兒,便是兒時的寧南憂。
寧南憂觀望著眼前之景,隻覺得怪異非常。
他因何緣由突然夢見竇尋恩?這沒頭沒尾的夢境到底再向他暗示著什麽?
當他沉思時,門前溫潤如玉的郎君輕緩地蹲下身子,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握住垂髫小兒的雙臂,低柔的問道:“小昭遠,今日三叔帶著你去長安的獵場射箭好不好?”
仍是孩童模樣的寧南憂,身上已有一種少年老成的氣質,麵色平淡無波。
他平靜的望著麵前這位如玉般好看的郎君,沉默著沒有說話。
竇尋恩略微一怔,遂小心試探道:“怎麽了?小昭遠難道不願同三叔一起去射獵?”
孩童低垂著眸,心思很重,不願理人。
竇尋恩頗有耐心的等候著,一雙明亮的黑眸蘊藏著淡淡的柔光。
半晌之後,垂髫小兒有些遲疑的開口問道:“三叔,我還要在竇府住多久?母親什麽時候來接我?”
孩童清澈潔淨的雙眸認真的看向眼前的郎君,帶著一絲期盼、渴望。
站在台階下,以旁觀者身份觀摩著眼前一切的寧南憂,明顯察覺到竇尋恩抖了一抖。
身形瘦矮的小小郎君見竇尋恩不回話,便再次垂下了眸,語氣悲傷道:“我知道了,三叔。我不問了。我就在竇府好好呆著。如果母親不願看到我,那就算了。”
他小小年紀,說出這番令人心疼的話來,讓竇尋恩持不住自己,眉目淒哀,將孩童抱入懷中,輕聲低語道:“昭遠。你母親不是不願看到你。隻是有些事耽擱了,很快便能接你回去。”
小小郎君任由竇尋恩抱著,不反抗,更不願再多說一句。
台階之下的寧南憂將此景收入眼中,心底掀起一絲波瀾。當年,竇三郎待他確實十分好。
隻可惜他們隻有一年的師徒情分。再後來,他與這位清風濟月、風華絕代的郎君便是陰陽相隔,再未曾見過麵。
他記得,竇尋恩死的那日。皇祖父抱著他哭了一夜,嘴裏絮絮叨叨念著的都是竇三郎的小字。
岑生
寧南憂記得竇尋恩的小字,在心底默默念了兩遍,繼續抬眸朝夢境中呈現出的畫麵看去。
丹楹刻桷的竇氏大宅在他麵前一閃而過,接踵而至的畫麵,是紅楓莊前的那片楓葉林。寧南憂滿腹疑團,隻覺得自己所做的夢愈發跳脫難解,場景跳來跳去,毫無邏輯關聯。
他在紅楓莊前停了片刻,便抬步朝裏麵走去。
沒行幾步,便見紅楓林的深處走來一男一女兩人。
他們漫步在似火烈紅的樹林中,一左一右,青澀而甜美,悠揚而恩愛。
寧南憂徹底怔住,呆呆的望著向他走來的這一男一女,心裏萬般驚駭。
那高挑頎長、俊朗非凡的郎君,與那美近妖冶的窈窕女郎。一位是與他有著師生情誼的竇尋恩,另一位則是生他養他的親生母親曹氏。
寧南憂從來不知,竇尋恩年輕時竟與自己的母親相識?
見他們二人的親昵程度,仿佛有過一段舊情。
他心裏掀起驚濤駭浪,隻覺得心中湧起一股羞惱之意。
竇尋恩竟與他的母親有私情。
眼前的曹氏早已梳起了婦人的發髻。此時此刻她早就嫁與寧錚為妻了,卻還在此處與竇尋恩幽會?
難道說,這些年來,寧錚如此憎恨厭惡他,是因為知曉曹氏與旁人有私情嗎?
寧南憂從未對自己的母親有過任何的懷疑。因此知曉竇尋恩與曹氏的關係後,才會如此震驚與難受。
紅楓樹下的男郎女郎緊緊相擁在一起,甚至纏綿擁吻。
他們二人郎才女貌,仿佛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與赤紅的楓葉景融為一體,勾出一幅絕美畫卷。
寧南憂卻覺得這一幕十分刺眼。
他不知自己為何會做這樣的夢,心中滿是酸楚與痛苦。
他應該早就想到的,母親並不愛父親,她的心另有所屬。因此,也連帶著不喜歡他。隻因為他是寧錚的血脈。
寧南憂在一瞬間知曉母親不喜他、父親憎惡他的緣由,忽覺得可笑至極。
他垂下眼眸,神色蒼白。
夢中境象又一轉換。
烈紅如火般的紅楓之景轉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撕碎。
瑩白明亮的光一點一點拚湊,再次呈現在他麵前的場景,是一片焦土殘骸。
目光所到之處,皆是大火焚燒的痕跡,一具具麵目全非的屍體擺在他的麵前,陰森恐怖、慘不忍睹。
寧南憂蹙起額心,獨自凝望著眼前觸目驚心的景象,不明所以的扭過頭,朝遠處被大火燃燒著的城牆,一眼看到了城前牌匾之上所刻的金筆隸書——長安城。
他驚詫而望,反複確認這片焦土的名字。
無數遍後,才真正反應過來,這是古都長安。
明明片刻之前,他夢中的長安仍是一派繁華榮茂之景。怎麽轉眼間,這座承載了千年故事的都城便被一場大火吞噬,隻剩下殘垣敗柳?
他露出古怪的麵色,盯著已化成廢墟的長安高牆,目光愴寒。
就在此時,熊熊烈火燃燒著的城牆邊上,傳來了幾聲淒厲的呼喊聲。
寧南憂循著那聲音踱步而去,衣袍所掠之處,穿過守城將士僵硬的屍體,如同空氣般飄過。
大火仍然瘋狂侵襲著這座古都。
焦黑灼熱的城牆之下,一名身著玄衣蟒袍、外穿金甲戎服的青年郎君正緊緊擁著一位婦人的屍體,痛苦不堪。
他的口中不斷喊著:“母親!母親!您再等等,等等我!援軍馬上就到。您一定能好起來。我不能失去您!”
靠在他臂彎之中的美婦人,臉龐之上已了無血色,蒼白如紙。
她凝視著抱她的這位青年郎君,滿目蒼夷,心有不甘。一雙雪白細長的手顫顫巍巍朝郎君伸去,氣息微弱,斷斷續續地說道:“昭兒我的昭兒。你我母子之間的隔閡,好不容易消除就發生了如今這樣的事情。”
美婦人已上氣不接下氣。
青年郎君拚命搖搖頭,眼眶 噙 著一汪眼淚:“孩兒一定有辦法救您的你我母子緣分未盡。母親您不可以丟下我”
他語無倫次,慌張無措。
立於一旁的寧南憂,盯著城牆角落裏的這兩人,心如刀絞似的痛。
城牆之下顫栗著的郎君,正是寧南憂自己。
而躺在他臂彎中奄奄一息的美婦人,則是他的母親曹氏。
寧南憂不知長安究竟發生了什麽,更不曉得曹氏為何重傷至此,隻揪住心口,對眼前景象不忍直視。
縱然他心中埋怨曹氏對他冷淡如斯,卻仍有不舍留念之情。
生他養他的母親,縱然不愛他,也是他心中無法抹去的牽掛。
曹氏衝著郎君綻開笑顏,笑得十分溫柔。
她從未對寧南憂這般笑過,總是板著冷冰冰、淡漠的臉龐,不讓他靠近分毫。
如今,得知自己命無幾時,反倒有種解脫之感,再沒有任何約束。
“昭兒。別哭母親累了。這一生,對母親來說太過沉重痛苦。就讓母親走吧九泉之下,有我想見之人我我不想他等太久。”曹氏低低喘息,一字一句地說著,帶著絲哀求。
寧南憂聽之,更如烙鐵灼心般絕望:“阿娘你真的要拋棄我嗎?”
曹氏露出淡淡的笑容,默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