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回】六界之責沉枷鎖
秦冶沒有吭聲,仿佛是默認了。
江呈軼早料到如此,可心中總還有期望,盼著他能夠同自己辯解些什麽。
他失望道:“你可知……這一次,你害死了多少無辜人?”
秦冶低著頭不說話。
江呈軼猛地鬆開了他的衣領,任他跌坐在蒲墊軟榻上。遂轉過身,看向窗外,閉上雙眼努力克製著怒意。
秦冶始終沉默著不說話。
“今日,若非是沐雲去拜托城皇後,使得皇後親自出麵勸你,你可打算回來?”江呈軼冷靜許久,終於壓住了憤怒,冷淡的問道。
秦冶低著眸子,緩緩道:“即便是夫人親自送了拜帖,請求城皇後為我說明,讓陛下答應我暫且離開太醫宮。我也並不打算聽公子您的話回會稽躲避風頭。”
江呈軼遂轉身望向他,沉沉的眸子裝滿了不解道:“秦冶?你忘了你曾經答應過我什麽?你說過,無論怎樣,都會克製住心中恨意。為了阿蘿的病,你央著我,帶著你來了京城……可如今,你鑄下如此大錯,竟還半分不知悔改?
這樁案子,除了施安身亡,鄧元、鄧國忠乃至鄧氏一族都安然無恙。可鄧元府邸附近的那些無辜民眾卻死傷無數!你可清楚,你到底做了些什麽嗎?”
秦冶跪在他的麵前,點頭道:“我知,因我的緣故,他們無辜枉死。所以,公子,我更不能離開了……我需給這些百姓一個交代。”
江呈軼彎下腰,再次揪住他的衣襟,麵對著麵,低怒道:“你以為,你能給他們什麽交代?單單是前去救火的火師與軍兵,被餘波炸死的也有數十人之多.……此次傷亡高達七十餘人。
洛陽城中,除了戰亂,未曾有過這樣駭人的景象。你說,你拿什麽交代?你的這一條命嗎?可你的命!能補償那些失去妻兒父母、失去居所的人們,心中的傷痛嗎?!
秦冶,你可知你如今的行為同當年濫殺無辜的寧錚、鄧國忠一樣,慘無人性,殘忍無道?!若盧夫子泉下有知,你覺得以他那樣秉正的性子,會原諒你嗎?”
他恨不能上揍一拳,將眼前這個執迷不悟的青年打醒。
秦冶被他的話驚的滿身顫抖,整個人失魂落魄的跪著,抱頭沮喪道:“我也沒想到……臘八那日,會有一場大雪.……遮住了鄧元府上地下私牢的光亮,引得牢內看守侍衛事先點燃了明火……使得私牢在那樣的時間點爆炸。”
江呈軼皺眉,更不可置信道:“你在私牢周圍布下這些硫磺粉與木炭粉時,難道就沒有想過,萬一有人事先點燃了明火,引起爆炸,又當如何?秦冶,你若非執意如此,早該意料到這些!此刻,竟還要為自己犯下的大錯辯解?!”
秦冶跪在他麵前,祈求道:“我知.……我罪孽深重,不可饒恕。但求公子給個機會,我同寧錚、鄧國忠的血海深仇還未報!此時,我不能死,亦不能回會稽!求公子讓我留在京城!”
江呈軼失望道:“秦冶,我再問你。你做這些事情前,可有想過江府與水閣,想過薛青、房四叔以及閆姬,想過我會如何?你是我舉薦給陛下的人……若此事敗露,你以為.……江府與水閣會如何?你以為與我同樣入朝為官的薛青會如何?”
秦冶低著頭,滿臉愧疚道:“我知.……若我暴露,江府必受牽連,做此事前,我亦再三小心謹慎,不留下任何證據。公子,你放心,定然不會有人查到江府,也不會有人查到太醫宮。江府不會有事,水閣也不會有事.……況且,我信,以公子您的實力,絕不會讓身邊人出事.……因而,薛青也不會有事。”
江呈軼睜大雙眼,聽著他說的這些話,心中實在驚詫極了。
他實在沒有料想秦冶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麽多年的相處,他曾以為他很了解秦冶。可現在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青年變得非常陌生,原來,一切不過是他的隱忍與藏拙罷了。
自秦冶央求他隨著阿蘿他們一同前往京城,他以為,他是真心為越複將軍的火炎奇毒著急,以為他擔憂阿蘿的寒毒與傷勢,所以才會一心求往洛陽。卻未曾料到,他早就藏著一顆堅定的複仇之心,不達目的不罷休。
江呈軼低著頭看他,沉寂半晌,冷漠道:“既然如此,你我也沒什麽好說了。從此,你便與我江府恩斷義絕。你不再是我水閣之人,也不再是我江呈軼所識的秦冶。若大統領查到你的身上,我會毫不猶豫的提供線索,將你送進廷尉府。”
秦冶聽他這決絕的話語,臉色慘敗,垂著頭跪在他麵前。直到江呈軼轉身從藥屋離去。約莫一炷香的時辰後,跪著的這名青年才慢慢起身,最後萬般留戀似地環顧了這座小藥閣一圈,步伐沉重的朝外頭行去。
他走至藥閣廊下,卻忽然感到脖頸處傳來猛然一記陣痛,令他眼前突然一片昏沉,視野中的景色逐漸模糊,緊接著有人接住了搖搖欲墜的自己,他瞧見一張模糊的麵龐,意識便逐漸被消磨,徹底暈厥了過去。
江呈軼單手將他抱住,攬在懷中,長歎一聲對他輕聲道:“你雖犯下大錯,但既然入了水閣,生死皆是我水閣之人。你犯下的錯,便是水閣一同犯下的錯。諒我不能放縱你繼續待在京城這樣的是非之地。秦冶,你莫要怪我。我不能看著你一錯再錯。”
江呈軼不得不承認,他有私心。
不論是保住身邊其餘人,還是出於秦冶從少年時期便一直跟在他與阿蘿左右的情誼,又或是為了江府與水閣的所有人、以及凡間勢運圖的大局考慮。他都不得不將秦冶藏起來,至少如今不能讓他被關入廷尉府。
薛青就在一旁的廊下候著,帶著兩名護衛匆匆走了過來。
江呈軼將昏迷著的秦冶交到了他手中,千叮嚀萬囑咐道:“秦冶不但擅長用針,更擅長用毒。在交給尚武行之前,先將他身上的東西都搜刮幹淨。記住,送至會稽後,將他看押於水閣,不允他再出閣中半步。”
薛青點點頭道:“屬下遵命。”
秦冶便被薛青以及兩名護衛互相抬著送出了府外。
這時,一直在不遠處的園中瞧著這邊情況的沐雲悄悄走了上來,眼見江呈軼沮喪的垂著頭,心疼道:“好在.……如今我們能將他送出京城,若再晚一些.……江府上下都會遭到波及。”
江呈軼不說話,轉身悶頭朝廊下走去。
沐雲沒追上去,隻是遠遠的看著他背著雙手,低著頭,一臉自責鬱悶的模樣往前廳走去。
她曉得,江呈軼眼下正為自己的私心受著煎熬。他不想那七十餘人的無辜軍兵百姓白死,他也想要替他們討回公道。可忠義自古兩難全。他不能為了這些枉死之人,放棄自己多年來的布局,若是凡間勢運圖大亂,帝星無法歸位,一統天下。那麽天命降下大禍,這九州大陸將會死去比如今爆炸案多上百倍甚至千倍的人。
其實,她也曉得江呈軼不忍,不忍瞧著他一直伴在他左右的秦冶入廷尉府受酷刑責罰,血祭斷頭台。畢竟那是盧夫子生前疼惜如命的侄子。
而他與盧夫子也曾有過一段交集。他待這個凡人夫子,如父親般敬重。
沐雲歎了一聲。說到底,阿軼與阿蘿這兩人在凡間用情過重,才會處處放不下,時常將錯責都歸到自己的身上,逼得自己走投無路,悶鬱難解。
這兄妹倆雖性子不同,但處事風格卻是一個磨子裏刻出來的。
也難怪如此,他們二人自小便各自承擔起保護八荒六道之責,很多事從來不容他們考慮。
沐雲想:難怪父親母親,從來不允她過多涉及六界之事,隻求她灑脫自在,無拘無束便好……為六界之人而活著,這樣沉重的枷鎖的確是她承受不起的。
京城因宋宗、鄧元兩案鬧得街角小巷都在議論,民輿鼎沸。江呈軼為解決魏帝困惑,又時刻防備景汀查到秦冶頭上,兩邊顧及,左右擔憂,不免心力交瘁。
遠在臨賀的江呈佳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
近來半月小半月,她從宋陽那裏聽到了兩樁事情。
一樁,是宋陽在半年以前,孟災鬧出來的那場臨賀之亂中,與水河同住於郊外莊子裏聽來的關於陳舞娘的陳年舊事。
另一樁,則是宋陽在蔣公命人押送陶舂前往京城之前,得到寧南憂的首肯,連夜單獨審問陶舂,關於他父母之死的真相時,得到的驚天之聞。
這兩樁事,讓江呈佳連續多日失眠,總揣揣難安,不知所措。
水河曾同宋陽說起,陳舞娘當年在水榭歌台時,有一次喝醉了酒後,無意間告訴水河,在她重回建業之前曾服侍過王侯人家,她與那王府宅中的一位夫人交好,隻是那位夫人臨產生下雙生胎後,便一直虛弱不堪,王府之人認為是陳舞娘出身下賤,且生辰八字與夫人衝撞,才會導致夫人如此,便將她趕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