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解釋
想起她第一次同曹夫人見麵的場景,還認為她孤僻冷傲,並不是一個好交涉的人,甚至比寧南憂更難以感化。
誰曾料,如今曹氏會這般處處維護著她。寧南憂不願去北院,曹夫人便以不適之由,不見君侯,直到他被迫無奈稍稍前往北院坐了小會兒,曹夫人才肯接受他的請安。
如此這般,諸類種種的小細節,都讓江呈佳倍感溫馨,仿佛擁有了她自小便從未有過的母愛。
她的眼前蒙上一層淡淡水霧,愣了許久。後覺察自己有些失態,才急忙低下頭,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泛起的淚花,輕輕道:“母親如此維護兒媳,兒媳感激不盡。”
曹氏淺淺歎了口氣道:“我維護你也並非沒有自己的私心。昭兒這孩子性子倔的很,總會因為陳年舊事而耿耿於懷。可自你入府後,雖並不能勸導他放下往事,但事情一旦牽涉到你,他總會顧慮的多一些。我雖成日呆在這一方宅屋之中,兩耳不聞窗外事。卻也對他現在所謀劃之事多少知道一些.……”
江呈佳抬起眸子與之對視,等著曹氏繼續說下文。
曹氏望著她停頓了片刻道:“半月以前,你二人爭吵.……我雖不知具體為了何事,但想來也總歸與這臨賀城內平地掀起的戰亂有關?”
江呈佳眉頭輕輕一蹙,默不作聲。
曹氏繼續說道:“這些日子……我不想見他,也是因由此事……但我雖然怪他無故掀起戰亂,害了這一方郡城的無辜百姓。卻無法真正責怪於他。昭兒小時並非如今日這般偏執,他之所以變成如今這般,我卻是脫不了幹係的。”
曹夫人將目光從江呈佳身上移開,望向正對著矮榻的那堵青磚牆之上掛著的一幅字畫,沉寂片刻後,用纖細的手指指向了牆上的經帛白卷製成的畫軸,輕聲道:“你可知……這幅字畫是何人所作?”
江呈佳順著她的手指朝對麵的磚牆上望去。
隻見其上正掛著一幅青山秀色的山水墨畫,上排飛空著兩排畫工精細巧妙的大雁,空白留餘的部分提了四行詩句。她被曹氏牽引著走到畫前,才看清了那詩所寫:“河川翠堤緋雲窟,九州神氣繞雲出,兩雁旋飛忠心護,青山墨白載英骨。”
江呈佳念念有詞,目光滯留於畫上山水墨白的磅礴之氣,本是萬裏河山如長卷,一筆一畫間透露著作畫者胸腔中的豪放之氣,卻因數尺上空,落筆精雕細描的那兩排單飛的黑雁而顯得有些孤單落寞起來。若是細看此畫,才發現,原來大雁盤旋不去的山水之下,正有濃墨揮灑成的狂風襲卷著這片神州闊土,仿佛要摧毀一切似的。
這麽一看來,盤旋在上空的大雁竟大有孤注一擲,抵禦狂風之態,像是要保護這一片淨土家園,妄圖驅趕這不可抵抗的自然之力。忽然凸顯出一股淩然豪壯的英雄氣概。
她不由讚歎道:“不愧是盧夫子作的詩句,將這幅水墨畫卷所要傳達之意,淋漓盡致的表達了出來。”
曹氏微微笑道:“阿蘿當真不愧是江主司之妹,飽覽群書,知曉這雁飛忠骨碧雲天的詩乃為當年的文壇大儒盧遇所作。”
江呈佳略略垂下頭謙遜道:“母親過譽,當年盧夫子這首詩傳遍大魏國土,當時仰慕其才華的士人才子皆會朗誦此詩……兒媳也是聽得兄長時常念及才有幸得以知曉此詩。母親房中掛置的這卷字畫……莫非正是盧夫子當年親筆所作?”
曹氏點了點頭道:“盧遇此詩,當年極為出名……這幅畫也的確是他得以作出此詩的來源。隻不過……詩雖是他作,畫卻並非他之行筆。行畫之人乃是我的故人,故人不值一提,我便不多說。阿蘿知曉盧遇這首詩,定也知其人善骨風姿。那麽你可知陽嘉二年末的常猛軍逆案?”
江呈佳一愣,略頷首道:“此一案,當年震驚九州大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你可知……常猛軍一案的主謀越奇越老將軍以及被論及同謀處置的盧遇乃是被人陷害?”曹氏又繼續問道。
“此事背後另有原委,兒媳略知一二。兄長當年極仰慕越奇老將軍的英骨雄姿以及盧遇盧夫子的文采傲骨,常猛軍一案事發後,年不過十四的兄長還曾快馬趕至洛陽,打聽情況,至今不信他們二人會做出謀逆之事。”江呈佳握緊放在袖中的雙手,知曉曹氏今日要同她講明寧南憂如今為何會如此偏激的緣由,便順著她的話答了下來。
這些話.……本是極其私密的話。當年一案鬧得沸沸揚揚,安帝對謀逆之事的鐵血手腕致使京師之中數多為盧夫子、越奇求情之人接連被貶、被逐出京、被革職查辦或是抄沒全家,因此一案死傷無數,血流成河。以至於今日也未有人敢重新提及此事,因為一旦提及,一個不小心傳了出去,便是塌天大禍,稍有不慎便是全府赴死。
她嫁入侯府不過小半年,曹氏卻肯將這樣的陳年舊事,又是被天子牢牢封停禁止的談資說與她聽,便表明她是徹底將自己當成了家人,認為她絕不會做出背叛侯府、背叛君侯之事。
雖這當年舊事原委江呈佳早就一清二楚,也知寧南憂如今正行複仇之事,卻還是感念於曹氏對她的信任,雙目淚濕。
曹氏拉著她的手,在榻上坐下,與她細細講起十三年前的塵封舊事來。
待她盡數說完,便見江呈佳的麵色略有些蒼白起來。
曹氏以為這些血腥往事終是將這個雖然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頭嚇到了,於是出聲安慰道:“你莫要怕,這些事.……好在如今已經過去了.……”
江呈佳歎口氣道:“兒媳不是怕.……母親同我說了這樣許多……是想同我說.……如今君侯做的這些事.……都是為了替師複仇對麽?讓我不要責怪於他是麽?”
曹氏見她直接將此話說了出來,倒是頗有些驚詫:“我兒聰穎,這麽快便知我的意思。”
“母親.……並非兒媳不能理解君侯,而是覺得君侯如今所行之事甚是危險.……且這麽多年……定然傷及了不少無辜之人.……如此百害而無一利之事,隻會讓他繼續變得麵目可憎,更加偏執。母親今日之意,難道是想要勸我莫要阻撓君侯行複仇之事麽?”
曹夫人麵色一僵,沉默下來。
“母親半月以前,也瞧見這臨賀城內被一場戰亂攪得雞飛狗跳。烏滸族如此欺霸我大魏疆土.……叫臨賀城內百姓都人心惶惶,成日躲在家中不肯出府,便是連平日裏最熱鬧的東市與西市……如今都如空巷一般死寂.……今晨季叔命府內仆役出去采買我需的食材,載物而歸時,滿口哀歎,皆說尋常菜市早已無人,采買食材需跑遍整座縣城,甚至還需出了治所城門往鄰城購買所需之物。如此空城之象.……難道便是在天有靈的盧夫子與越奇將軍所願意看見的麽?況且,您這些天,不也正因為臨賀戰亂有君侯插手而同他置氣,至今為止不肯理他麽?兒媳知道……勸阻君侯並不一定有所成效,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兒媳能堅持,說服君侯放下心中執念。”
江呈佳經曹氏這麽一提醒,這才從昨日對寧南憂的愧疚醒過了神來,忽然不知昨日今晨自己都做了些什麽?又在愧疚心煩些什麽?
寧南憂雖未曾對蔣氏一門、顧安以及佟武動手,卻選擇對臨賀這一城無辜百姓動了手。他們大都是靠著男耕女織過著艱辛日子的小農戶,又或是做些小本生意的商戶……本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分老實的賺著糊口的家用……如今卻突然造此大劫……弄得郡城之內,大街小巷皆如空城,家家閉門閉戶,無往來交易,無維生之道。郡城被封,糧作、商品便無法來往運賣,買賣通商之道被截,這些無權無勢的百姓便無法賺取家用,又恐懼遍布全郡的烏滸軍將,隻能閉於家中餓肚子,惶恐著期盼明日還有活路。
是啊,除了顧安、蔣太公,這郡城之內還有一方小民,數十萬條無辜人的性命,她卻光顧著替兄長維護蔣氏一門,忘記了他們。
江呈佳憤慨一言,又覺在曹氏麵前失了禮儀,便將話音收斂,稍稍降低了音調道:“兒媳言語過激了,請母親諒解。”
曹氏並未因她如此激烈的言語而生氣,反而衝她笑道:“我知,你同你兄長都是心懷百姓安康,盼大魏國土寧靜的人。隻是.……我卻不得不為我兒思量一番。我並非是想勸你不去理會他所做之事.……而是想讓你換一種方式。這世上.……誰也阻止不了他替盧遇平凡,替越奇複仇,便是連我的話他都不聽。我們母子二人之間的隔閡深極,並非一日能夠消融,但你同我卻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