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水

  黎明時分,晚晴便起身,沒有驚動在隔壁暫歇的侍女,自己盥洗梳妝完畢後,換上了一襲素服。


  此時鵲喜和紫蝶聽到動靜早已起身前來侍奉,晚晴吩咐紫蝶著手籌辦瑩奠祭祀的具體事宜,又讓鵲喜去回稟皇後,她先回府去。紫蝶還待要問,鵲喜給她使眼色製止了她。


  不久二人便眼睜睜看著晚晴孑然一身離開了宮廷。


  晚晴出宮後,一路跌跌撞撞來到長安市集,早市的人早已洶湧而至,她暈頭轉向地走,逢人群擁擠處,便擠過來瞧,見到道士打扮得人,便上前直愣愣問一句:

  “你見種桃道士了嗎?”


  被問者無不驚詫萬分,待要仔細詢問時,卻見她身後幾步跟著數位壯年男子,均舉止幹練,眼神冷厲,故都避之不及。


  大半個上午,杜晚晴從東市問到西市,無一人回答她的問題。


  午時,偷懶許久的太陽仍不見蹤影,北風卻不知何時呼嘯而至,市集上的人漸漸散了。


  唯有晚晴似不知疲倦般仍奔走在大街上,風已將她的衣吹寒,發吹亂,淚吹幹,但她渾然不覺,隻是喃喃道:

  “你見種桃道士了嗎?你見種桃道士了嗎?……”


  “晴兒,晴兒,都是我害了你,你可千萬不要出事……”跟在晚晴身後的裴鈺軒暗暗祈禱著。


  這段時間他一直寢食難安,唯恐晚晴出事,是以今日得到宮裏傳出的消息後,他便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後,陪她走遍了長安的東西市。


  雖然早已料到她得了江南的書信必會難過一陣子,可沒料到她竟這般心智全失。


  她的身子一直不好,之前因為千方百計想要去江南見父母,也算她一個念想,故而身體還挺得住;此時忽得噩耗,急火攻心,萬一出了什麽事,自己便百死莫贖了。


  眼見晚晴失魂落魄走在市集上,鈺軒隻覺心如刀割。


  市集上的人何止百千,唯她孤身一人,青衫薄履,淒愴而行。


  想她當日是多麽瀟灑恣意的一個人,而今心神頓失,忽忽欲狂。


  看著晚晴的腳步越來越蹣跚,鈺軒終於還是忍不住在她身後喊了一聲:“晴兒,你莫要傷心了……”


  杜晚晴聽到他的聲音,似也不驚訝,回頭直勾勾看著他,眼裏噙著熱淚,似忘了前塵往事,泫然欲滴道:“軒郎,你見種桃道士了嗎?”


  裴鈺軒再也忍不住,顧不得身邊侍衛如林,一把將她擁在懷裏,流淚道:“晴兒,你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晚晴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從他懷中掙脫,隻是一臉茫然對他道:


  “從前那種桃道士說我一生坎坷波折,皆因我上世貪慕紅塵,故而天帝罰我曆經紅塵諸般苦痛……但那道人說,他可以幫我解除這苦。


  他說,隻要我願意跟他修道,他便能將我救出生天。我沒答應,軒郎,你說,我是不是糊塗?若是那日答應他,今日怎會吃這麽多的苦?”


  裴鈺軒緊緊摟住懷中的人兒,隻見她麵目慘白無一絲血色,眼神空洞又無望,當真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態,隻覺心亂如麻,恨不得代她受這份苦痛和熬煎。


  晚晴仰起頭來望著鈺軒,悲涼地問:“軒郎,你知道嗎?我沒有爹娘了,我本想著能出宮去看他們的,可是,我竟無人可看了,這世間我再無親人了。


  時至今時今日,我已經眾叛親離,親緣滅盡,一無所有了,你說,我做錯了什麽?

  在這世間,我自認從未虧負一個人,從未昧著良心做過一件事,為什麽老天爺要這麽懲罰我?”


  鈺軒聞言不由怔住,隻覺又愧又痛,他緊緊握著晚晴的手道:


  “晴兒,你沒有做錯,都是我的錯,以後我一定會好好愛你,我代替嶽父母愛你,你別難過了,好不好?你還有我呢,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晚晴推開鈺軒,見他眼角掛著淚珠,便伸手替他搵淚,柔聲道:

  “軒郎,莫哭,當日你告訴我身邊你沒有知心人,我說我願做你的燈盞,可是今天我要給你說,我這盞燈要滅了,軒郎,我太累了,以後陪不了你啦,你要保重啊!”


  鈺軒聞言,隻覺一顆心猶如在沸水中滾過,他重攬過她,傷心道:“晴兒,你莫說這喪氣話,隻要你願意,我這一生一世總陪著你。”


  “別騙我了軒郎,你姬妾滿堂,夜夜笙歌,哪會陪著我呢?你早就負了心,你早就背叛了我們的感情了!”


  晚晴笑得那麽淒涼,似乎深秋不合時宜開放的花朵終於從枝丫上被西風旋落。


  “從前,我老以為自己可以做一盞燈,能照亮這人,照亮那人,可是,誰來照亮我呢?也好,也好,現在我終於油盡燈枯了,大家也都各得其所,我也找到我的歸宿了。”


  鈺軒聽她這般說,隻覺得心在一瞬間碎裂成了千千萬萬片,他對著眼前珍愛的人兒,舉手發誓道:


  “晴兒,從前的事,都是我的錯!今日,我裴鈺軒在此立下毒誓,此生此世,我若再辜負你,定叫我五雷轟頂,死無葬身之所。”


  說著,他又來拉晚晴的衣袖,溫聲道:“晴兒,你聽我的勸,咱們回家去好嗎?”


  晚晴歪著頭,冷眼看他許久,方長歎一聲:“軒郎,我哪還有家啊?我爹娘都沒了,我沒有家了。


  你我早已錯過,你摒棄了從前的執念吧!我已經放手了,你也放過自己,回去和你的妻妾兒女好好過日子,日後子孫滿堂時,你自會慢慢忘了我的。


  而今你早已功成名就,再不是當日那位落魄的孤介公子了,我前世欠你的,我姑姑欠你父親的,我們杜家世代欠你裴家的,都還完了,都還完了,到今日,全部還完了……”


  她的眼神越來越空洞,語氣越來越低,最後淒然一笑,對鈺軒道:“忘了我這個薄命人吧,軒郎,這一世與你相識,總是快樂多過憂傷。咱們就此別過啦!”


  說完,她忽從鈺軒懷中掙出,跌跌撞撞地向前方衝去。


  裴鈺軒初時聽她說話句句不祥,已經方寸大亂,及至聽到她最後幾句,早已腿腳發軟,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讓他艱於呼吸,他一生從未這麽怕過,從未!

  他眼睜睜看她從自己懷中掙出,一時竟呆立在原地忘了追趕,還是阿諾大喊一聲:“公子追啊,夫人看起來要尋短見……”說完自己先拔腿追上去了。


  鈺軒踉蹌了一下,痛徹心腑道:“晴兒,難道你真的要棄我而去嗎?”說完,如大夢初醒般,飛奔著向她追去。


  隻見晚晴直奔護城河而去,後麵裴府侍衛未接命令,不敢行動。


  晚晴不知為何,似有人在牽引著她一般,跑得飛快,阿諾和裴鈺軒兩人疾步如飛,竟也未能跟上她。


  二人隻離她三兩步時,忽見她回眸一笑,以手輕撫護城河欄的欄杆對鈺軒道:

  “軒郎,你看我多傻,竟然四處去找那種桃道士,瞧,那道士在河裏衝著我笑呢。”說著,又向前踏了一步。


  那河上已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幽幽地泛著清冷的光。


  裴鈺軒嚇得魂飛魄散,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倒在了地上,他向晚晴伸出雙手,哀求道:


  “晴兒,你不會水,你從來最怕水的,你千萬不要幹傻事,那水刺骨的寒,你的身子受不了的;


  從前都是我的錯,是我罪該萬死,但我以後不會再犯了,我會兌現我的諾言,我會永遠陪著你,我會代你父母保護你,我發誓一定會拿我的命來護著你……


  晴兒,求求你了,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千萬不要犯傻啊……”


  晚晴聽了他的話,腳步暫停了片刻,轉過身來,對他道:


  “庵中的師傅說,一生很短,忍忍就過了。可我忍不了啦!心經雲:‘無掛礙故,無有恐怖。’我現在已無掛礙了!

  軒郎,永別了!”


  說完淒涼一笑,再不回頭,徑直跨過圍欄,縱身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鈺軒疾步向前抓她,可他再快,也隻拉住了杜晚晴的一個衣角,而她整個人,已經直直落入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晴兒!”鈺軒撕心裂肺狂喊了一聲,想也未想便隨之一頭紮入護城河,水中沉潛的魚見他突兀落下,四處驚散。


  他見晚晴一頭烏發如海藻般飄散在水中,眼已緊閉,她完全沒有任何掙紮,就那麽靜靜往水下沉,麵容沉靜如水,宛如沉睡,寬大的衣衫在水中蕩起,將水下鋪成一片盛開的花束。


  鈺軒隻覺肝腸欲斷,心底猶如結了冰一般,驚懼交加之中,他拚盡全力向她遊去,想將她攬在懷中托起,但她卻似乎本能地將他往外推,不知為何,水中的她力氣那般大,他急切之間竟無法將她托起。


  正在生死一線之際,一身緊身黑衣的阿諾不知何時遊到了晚晴的左手邊,他給鈺軒使了個眼色,上去對著晚晴的頭部砸了一拳頭,接著晚晴的頭軟軟垂下,鈺軒還來不及發怒,阿諾已經將晚晴托起在水麵上。


  鈺軒這才知道阿諾用意,他見晚晴已經被救起,稍稍喘息了一口氣,忙忙和阿諾一起往岸邊遊。


  裴府侍衛中已經有三五人跳下水想來救人,裴鈺軒卻絕不肯讓別人沾碰晚晴的身體,在阿諾的幫助下,他將濕淋淋的晚晴抱上岸來。


  隻見晚晴雙目緊閉,麵色灰白,身子冷得像冰一般,濕漉漉的頭發黏在臉龐。


  裴鈺軒渾身打著寒顫,跪倒在地,抖索著手幫她將黏濕的頭發往旁邊攏了攏,又把她緊緊摟在自己懷裏,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他嘴唇抖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諾在旁著急地提醒道:“公子,趕緊幫夫人解衣控水啊,她現在隻是暫時昏迷,沒事的。”


  鈺軒恍然不聞,就那麽木然地跪在地上抱著晚晴,將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眼中不悲不喜,已近乎魔怔。


  忽地,劈空飛來一腳將裴鈺軒狠狠地踢翻在地,裴鈺軒一頭猛紮在地上蹭了一臉的土,饒是如此,他的雙臂還緊緊抱著晚晴不撒手,隻是打了個激靈,憤怒地看著來人。


  來人怒喝他道:“逆子,你是準備害死梁國夫人嗎?還不趕緊把人放平了控水?”


  原來來人正是裴時。


  此前早有人將長安市集的事向他稟報,他一聽大驚,剛散朝會就直奔而來,令人將此處百米內封鎖,不允許任何人進出。卻不料兜頭便見到水淋淋三個人。


  晚晴早已昏迷不醒,鈺軒卻還在抱著她的身子打顫,也不救人,也不說話,看起來像是受到巨大驚嚇,已經神誌不清了,被父親踢了一腳後,竟然還是那副癡呆的模樣。


  裴時見兒子如此這般,氣打不出一出來,嗬斥他道:“一點事都經不了,還能成什麽大事?”


  接著,又訓斥阿諾說:“還不從公子手裏接過人來?怎麽,主子傻了,奴才也跟著一起都傻了?”


  阿諾隻能壯著膽子給鈺軒下跪說:“公子,老爺說的對,要趕緊將夫人放平,將她嘴裏灌進的河水控出。


  裴時也過來,硬從鈺軒手裏將晚晴搶過來,還好,鈺軒此時神誌略清,他順從地將晚晴放開,平放在地上,裴時給阿諾使了個眼色。


  阿諾偷看了一眼裴鈺軒,這才戰戰兢兢跪坐在晚晴身邊,低下頭先去解晚晴衣帶,將她中衣露出,鈺軒見他竟如此大膽,終於清醒過來,一個飛旋腿將阿諾踢出兩丈遠,大喊一聲:“滾……”


  然後自己抱過晚晴,慘然笑道:“晴兒,對不起,若你逃不過此劫,我便陪你去了吧。”


  說完,便開始低低俯在晚晴唇上,將那嗆入的河水一口口吸出來。


  過了好一陣子,晚晴的眼睛終於睜開了,她看到裴鈺軒欣喜若狂的模樣,閉上眼,呐呐道:“你何必救我?……不如就讓我解脫了吧,人世太苦,我累了。”


  鈺軒見她醒來,不由喜極而泣,輕輕撫著她的麵龐喃喃道:“晴兒,你終於醒了,你終於醒了。”


  晚晴麵色蒼白如紙,眼中盡是血絲,她既有死誌,隻覺得眼前一切盡是浮雲,氣若遊絲道:

  “你看得了我一時,看不了我一世,我終究要走,走了就幹淨了……”


  裴鈺軒反倒鎮靜下來,他笑得蒼涼而淒愴:“好,晴兒,你莫怕,你要死,我陪你走那段黃泉路;你要出家,我便陪你出家;

  你要在俗世中過活,我便陪你在俗世中過活。都隨你,反正我再也不會和你分離了。”


  晚晴略歪一歪頭,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滑落。


  鈺軒攔腰抱起她,從裴時麵前經過時,訣然道:“爹,明天我就上書皇上,要求和安樂郡主和離,皇上要殺要剮,由他。”


  接著,他又叫過濕淋淋的阿諾,吩咐道:“去給裴忠傳我的命令,三日內,遣散西苑所有的姬妾婢女,三日後我回去,如果還看到一個女人,小心你們的狗頭。”


  阿諾得令,進退兩難,隻得看向裴時求助。


  裴時還未說話,裴鈺軒又轉頭向他道:“爹不用開口勸阻,若我失去了晴兒,爹就失去我這個兒子了。”說完,便要離開。


  “你個沒出息的東西,事到臨頭倒先自亂陣腳”,裴時低聲怒罵道:“大丈夫何患無妻?盡到力便成了!”


  “爹,你不必勸我,我決意和晴兒共生死。”裴鈺軒麵不過改色,冷冷對父親道:“若我和晴兒都成了裴家棄子,那就請您老人家大發慈悲,放我們夫婦一條生路吧!”


  裴時咳咳了兩聲,變色道:“孽障,還不先去給梁國夫人找大夫,隻在這裏囉嗦什麽?”接著,又加重語氣道:“你說的事,還要從長計議,不許你這般魯莽。”


  “再從長,晴兒就要搭上命了。我意已決,父親怕受牽累,可以立文書與我析產分離,逐我出家族。”


  聽了這話,晚晴忽然睜開眼睛,看了看鈺軒,眼神中滿是驚異與悲愴。


  鈺軒和她對視了一下,將她往懷裏緊摟了摟,將唇貼到她額上,柔聲道:“晴兒莫怕,一切有我。”


  晚晴微不可聞的搖搖頭,又慢慢閉上了眼睛。


  裴時被兒子氣得打跌,卻又無可奈何,想著現在他正在傷心處,權且原諒了他,隻緩緩道:

  “放肆,你怎麽跟爹說話的?現在我不跟你計較,你先去給晴兒看病,你說的事爹會盡快替你處理。”


  “如此,多謝爹爹了。”裴鈺軒頭也沒回,抱著晚晴徑直走了。


  “邪性!”裴時對著裴鈺軒的背影,狠狠罵了一句,又長歎一口氣,叫過阿諾道:


  “你莫怪你家公子,他現在腦子不清醒,你的功勞我會記得的,你先去同濟堂請孫點大夫,他頗擅長治這種溺水驚風類的病症。


  切記,千萬別驚動太醫署,亦不可讓宮內知道梁國夫人落水一事,誰透漏出去,查出來當場杖斃。”


  “是。”阿諾恭敬地拱手領命。


  裴時又吩咐道:“告訴你們公子,讓他先送梁國夫人到她的府邸,再從裴府調幾個得力的仆役過去侍奉。把原來梁國夫人府中的下人找個借口全部遣送出去;

  第二,你找人去宮內告知皇後,讓皇後娘娘悄悄派出梁國夫人的貼身女婢出來;然後,你再回府後找裴忠,告訴他我的命令,讓他挑一點上好的滋補品,交由你送到梁國夫人府上。


  這些事,一定要小心謹慎,萬不可走漏風聲。”


  阿諾領命待走時,裴時又道:“告訴梁……杜姑娘,下次萬不可再生此拙誌了,若她果然不願意再在宮中,我會替她想辦法的。”


  說完,眼底也泛起了一絲紅,見阿諾還侍立在旁,他揮揮手,道:“快去吧。”


  阿諾走後,裴時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佇立良久,方自言自語道:“沒想到這孩子竟這般剛烈,若兒,若今日晴兒有個三長兩短,到了地下,我怎麽向你交代啊!”


  沒有回答,唯有西風烈烈,吹落漫天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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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應該昨天更新的,但周末連續加了兩天班加到我懷疑人生,所以食言了,小天使們見諒啊!今天好歹抽了點空上傳了一章,希望小天使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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