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
“好啦,到現在還說這些幹什麽?”程方興對著馮子高微怒道:“咱們現在想想怎麽幫晴兒早點離開京城吧!”
“我還不是為了她好,當時她便一門心思的攀附那裴家……”
馮子高心事重,官階高,脾氣也大些,他還待要說什麽,程方興對他怒目道:“馮大人……你有完沒完?”
“我說錯了嗎?”馮子高聲音也略抬高了些:
“這些達官顯貴,哪把人當人看?晴兒這些年,沒少給他們出力吧,結果呢?人家一門封侯,出將入相,她自己反倒成了棄子!”
晚晴的身子抖得像是暴風雨中的一葉孤舟,眼淚如泉水般噴湧而出。
“你幫就幫,不幫就別說風涼話……晴兒一個女兒家,自己做得了主嗎?”
程方興忍不住嚷出聲,眼中竄出火來,上前一步還待要和馮子高理論。
馮子高絲毫不退縮,小心抑製住聲音低吼道:“我這不是為了她好嗎?這宮裏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人嗎?晴兒若不是攀龍附……”
他還未說完,便被秦朗拉了一把,打斷他的話,兩邊調停道:“咱們今日出來是是幫晴兒解決難題的,馮兄,舊事咱們先別提;
程兄,你也別生氣,你知道馮兄的脾氣,他沒惡意。
昨兒他還和我喝了一晚上酒,說起晚晴的事情,難過地落了淚,隻說她當日是大家心目中的小公主,而今卻被人脅迫不得自由。”
說著,他又轉向晚晴,溫和地勸說道:
“晴兒,你別擔心,咱們堂堂國子監出身的子弟,還能被那幫紈絝公子哥兒操控著不成?你放心,有我們哥幾個在,一定會幫你想出法子來。”
晚晴一直低著頭流眼淚,聽了秦朗的話,微微點了點頭。
三人圍在她身邊一番勸慰告誡,至於到底具體說了些什麽,鈺軒卻什麽也沒到。
他隻覺兩耳轟鳴,渾身僵硬,心到此已經灰了一大半!
原來,自己已成了不堪入目的膏粱紈絝,已成了他們國子監出身的這幫子弟的公敵;
而晴兒,他刻骨銘心愛著的晴兒,竟然已經到了要聯絡故舊對付他裴家控製的地步。
她迫不及待的要離開,任由這幫人侮辱他而一言不發,他隻覺一陣眩暈,心內猶如刀絞般,額上滲出了冷汗。
倚靠著石壁,他強靜了靜心,又聽馮子高道:
“晚晴,剛才我有些口不擇言,抱歉得很,不過你放心,魏王那邊我會替你說話的,但是魏王畢竟年幼,他做不了主,而且還要受淑妃的勢力控製;
我覺得唯一能幫你的怕是申王……秦朗,你說是不是?”
“不錯,那申王便由我來替晴兒引薦。”原來秦朗是申王的右庶子,他和申王朝夕相處,對申王其人倒是熟悉得很:
“他一直想外放,晴兒,你那邊……”
“晴兒一個宮內女官怎麽能決定王爺的外放之事?”程方興不悅道:“我們替她想法子便是。
子高,你去給魏王說一下,看看能不能聯合魏王的師傅們,幫忙美言幾句;
我去找神機營的劉長青,他和大內那幫戲子熟得很,和那個什麽戲子頭也好的很。
晴兒,你找朱公公去,你不是和他熟識嗎?
秦朗,你負責給申王引薦晴兒,多多美言幾句。不過申王是個酒色之徒,你記得一定先把條件說好了,咱們做的是交易,這點可得記牢了,別回頭賠了夫人又折兵。”
程方興指揮若定,眾人都對他欽服不已,是以人人點頭,見眾人都點頭稱是,程方興低下聲音,對著三人道:
“如果還是不行,那就買通太醫院,到時……怎麽也得送晴兒去江南見一見伯父伯母……”
幾人都頻頻頷首點頭,晚晴聽聞此言,不由淚如泉湧,忽然跪地向三人拜倒:
“以前都是晚晴不懂事,誤入了歧途,謝謝幾位的鼎力相助……”
三位男子都手忙腳亂地扶她,不知又在安慰她什麽,忽然遠遠地似有腳步聲,似有人來了,四個人這才忙忙離開了。
獨有裴鈺軒仍在假山後站著未動,他滿腦子回旋的都是晚晴剛才所說的‘誤入歧途’四個字,這四個字猶如天降大錘將他一直以來那點可笑的自信砸的灰飛煙滅——
原來這才過了短短不到一年時間,日月早已改換了天地。
他的晴兒,已經猶如八臂哪吒一般,不但準備與過去徹底決裂,而且還迅速集結起來一幫少時夥伴,費盡一切氣力想要逃離他,同時逃離皇上。
可笑,可笑,自己竟然和皇上一般,都成了她要費心逃離的對象了……
他真想當麵掣住她,質問她到底為何這般狠心的拋下自己遠走高飛?
他歉也道了,姬妾也都幽禁起來了,這些都是經她手做的事情,她知道的啊!
她明明說自己隻要過而能改,就依然是君子,怎得自己真的要改過了,她卻遠遠遁走了?
若不是自己僥幸聽到了她和這幫故舊的談話,隻怕魏王、申王再加上程方興這幫人的摻和,她杜晚晴真的會在某一天悄無聲息地離開宮中。
他本以為隻要徹底切斷她拿度牒的心即可,誰料她竟做了這麽多手的準備……
他到現在才明白,原來她對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她不是在說氣話,她說要替他找侍妾服侍,她說要去江南,她說他隻是她的朋友,她說和他的緣分到此為止……
她沒有說一句假話,無論對他裴鈺軒,還是對安樂郡主、方回,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真的下決心要抽離出他的生命裏,再也不出現,就像從沒出現過那樣。
——她是真的狠,她可以剜肉剔骨,和過往徹底告別;
可是他不像她那般狠,放棄她,他做不到;忘記她,他也做不到;
為了忘記她,他幾乎棄了大半條命,也沒成功。除落了個聲名狼藉的惡名之外,什麽也沒得到,反倒把自己活成了笑話。
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離自己越來越遠,卻無計可施,他真是枉為男人。
在這一刻,他咬牙發誓:不管用什麽手段,杜晚晴都是他裴鈺軒的,她逃不掉,脫不開,離不了,終究有一天,他讓她回到自己身邊來。
想到此,裴鈺軒暫時也就放下了去見晚晴的心思。
他馬不停蹄回到裴府,立刻叫來興兒和裴義二人去江南替自己處理心中硬生生梗著的那根刺。
裴時知道後,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再說什麽。
申王
不久之後,裴鈺軒又一次有機會得以見杜晚晴。
原來到了剛入冬的時節,皇上例行要帶著皇室勳貴去驪山溫泉宮泡溫泉。
中宮殿早早送出消息,說是此次晚晴也去,裴鈺軒想這次說什麽也要找機會單獨和她談談,是以忙忙收拾了一番也便要跟著去。
可是此時他身份既已降為員外郎,外麵風言風語又極多,裴時的意思是讓他先在家裏避一避,可他哪裏會聽?反倒早早地準備起行裝。
裴時看著他這番模樣,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但念在他終於肯浪子回頭的份上,也隻好不和他計較。
隻不過一想起自己手裏那幾份密報,裴時又不禁搖頭。
也不知兒子到底知不知道他心愛的姑娘早不是當日客居在自己家中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了,而今她長袖善舞,結交的達官顯貴不少。
兒子胡鬧了這許久,還當政局一如從前,孰料這世界早已瞬息萬變,而今兒子若還想用老眼光去看這女子,隻怕非要吃虧不可。
臨行前,他幾次待提醒兒子,可是看他眉梢眼角的期待,做父親的話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驪山溫泉天下馳名,早在唐朝中期已經名聞天下,唐明皇和楊貴妃最愛在這裏洗浴,所謂“侍兒扶起嬌無力,正是新承恩澤時”,說的正是帝妃在驪山溫泉洗浴時的旖旎情景。
此次皇上帶著皇後及後宮四品以上的宮眷來此。後妃們日日拘禁在那不得見人的皇宮裏,此時有機會出來遊玩,如何不喜,是以人人歡欣雀躍,欣喜異常。
皇上一行白日裏溫泉沐浴,到了晚間,便例行是響徹雲霄的歌舞歡宴。驪山行宮一時酒舞笙歌,好不熱鬧。
晚晴站在行宮外,遙望山下星星點點的帳篷和火把,看著人頭攢動戒備森嚴的警衛,再想一想宴會上那舉觴豪飲、玉箸難下的狂歡景象,不禁搖搖頭,心道: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今日這宴席,不知又吃掉了多少中戶人家的全部家業。
《書》雲: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難道在座的達官貴人沒有一人想到這一點?
而今全國各地水災、旱災、瘟疫此起彼伏,在上位者難道真的都無動於衷,隻顧眼前的苟且偷歡?
這分明是末世,卻還有人在一片廢墟的歡宴上狂歡。
想到這裏,她不由又想起江南那鋪天蓋地的瘟疫,不知怎的忽然忐忑不安起來,心裏一陣陣悸動心慌。
筵席中的酒肉之氣被一陣風吹過來,她忽覺喉嚨發幹,一陣惡心湧上來。
她用手捂著嘴幹嘔了幾下,此時她身邊並無別人,這四處亦是靜靜的深林,無一人從此處經過,她抬頭看了看四周,又俯下身子索性吐了幾口清水。
忽然,她覺得身後有人在為她輕輕拍背,不禁吃了一大驚,倏然轉過頭去,迎麵撞上了一雙再溫柔不過的眼睛,正滿麵關切地望著她。
她不由往後退了一步,卻被那眼睛的主人一把拉住,就要往懷裏拽。
她如何肯依,堅決地掙開,輕咳了一聲,抑製住還要幹嘔的欲望,挺直了腰背,冷清清說了句:“軒郎,別來無恙……”
“咳嗽才剛剛好些,怎得又站在這風口上了?”
裴鈺軒無視她的刻意疏離,啞著嗓子說道:“是不是筵席上吃壞了東西,我去派人給你拿點藥……”
“不必了”,晚晴笑了笑,說:“是裏麵太悶,我出來走走。
對了,上次忘了告訴你,你的那三個姬妾,我本想找程五哥去處理,可五哥當時出公差去了,後來隻好又將人送回你們裴家。
不過……我不知紫蝶手腳那麽快,真是抱歉得很……”
裴鈺軒聽到這裏,不由心酸地苦笑,時至今時今日,麵對自己,她竟然生不出一句體己溫存的話來,說得全是些無聊至極的事情。
還有她那個無事獻殷勤的程五哥,當真是體貼入微,堂堂一個武將,竟然耐心到願意替她處理這些身份低賤的歌妓舞女。
自己早已不是她生命中的唯一了吧,她不會再給自己彈“高山流水”,也不會特特去喝一壇酒討自己的歡心;至於給自己做燈盞的事情,她更是早就拋之腦後了吧?
在她心中,自己是不是早成了一個荒淫無道的酒色之徒,一個沒有心沒有靈魂隻顧貪圖□□之歡的紈絝膏粱?
想到這裏,鈺軒的眼裏現出了不可遏製的悲哀的淚影,他微微垂下頭,落寞地說:“沒關係,讓你費心了……”
見晚晴並沒有回話的意思,裴鈺軒到底還是舍不得就這般結束對話,將酸澀的眼淚強自咽下,他強顏歡笑道:
“我看你氣色好些了,吃了那藥還是見效,是不是?”
晚晴頷首微笑,客客氣氣地致謝:“是,多謝你和皇後娘娘厚恩,我會銘記的。”
“晴兒”,鈺軒見她回答的這般冷淡,仍是不死心,又道:“我知道,你現在還接受不了我,可是,我的心……我這裏,”
他用手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一下比一下用力,拍得胸脯咚咚直響:
“我這裏,無時無刻不在痛,晴兒,要不你說個懲罰我的法子,隻要你說出來,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裴鈺軒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
隻是希望此事過後咱們就和解了,行嗎?我願意替你做任何事,隻要你說出來……我舍出命,也會幫你的。”
他的眼中氤氳一片,看起來一副心痛至極的模樣,那神色和語氣在夜幕沉沉下顯得那麽淒涼:
“晴兒,你給我說,你有什麽心事,求求你給我說句實話,好嗎?”
直到這個時候,他還盼著她能親口給自己說她想去江南,她想去看江南的父母,她隻是想去江南看父母而已。
晚晴的眼中慢慢蓄起了淚水,她見鈺軒這痛徹心扉的模樣,心裏又何嚐好受?
曾經深愛過的人,終究做不到形同陌路。
可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既然他們之間已絕無希望,何必還要如此糾纏?想到此,她放緩了口氣,柔和地說:
“軒郎,你是不是誤會我了?咱們之間沒有芥蒂了,你已經浪子回頭,皇後娘娘很是欣慰,日後你好好過吧……
至於我,我有什麽心事?你知道的,我的度牒沒有拿到,現在又被困在宮裏了。”
她的眼神離開他,飄向了黑黝黝的鬆林,那裏一陣陣鬆濤洶湧起伏,發出海浪般澎湃的聲音,更襯得這天地間一片蒼涼。
鈺軒見她仍不肯說實話,閉一閉眼睛,他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緊緊貼著她的耳朵,他悄聲道:
“晴兒,你想要出宮是嗎?你想要出宮,我來幫你安排。 ”
晚晴用非常奇怪的眼神望了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舉首望著墨黑色天空,沒有再說一個字。
借著微弱的月光,鈺軒見她宛若凝脂般的臉龐上薄愁繚繞,縱然明眸輕轉,櫻唇微啟,可那緊蹙的眉頭,卻已然出賣了她的心情,仿若有無盡之思,卻又無從說起。
她今日著一襲淺碧色襦衫,玫紅色的長裙和同色鬥篷,那細軟腰肢不堪一握,一陣微風吹來,墨色的長發上橫簪的四支一色金鳳朱紅步搖,便微微搖動;那隨風而起的翩翩衣袂,更襯得她貌美如花,宛如天人。
鈺軒覺得這一年來她出落得更美了,以前那種美是嬌憨活潑的美,而今卻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來,美的不似塵間之物,仿若瑤池仙子,謫居人間。
她往日多穿素裝,今日他才偶然見她著盛裝的模樣。
原來她盛裝時,真如一支淅瀝春雨中怒放的牡丹花,層層花瓣下裹著一顆絕不屈服的心,無論何時永不低頭,一任風雨侵淩;縱使零落,亦香飄四溢。
她明明離他這麽近,卻又仿若隔著天涯海角,他知她還是不信任自己,再也不肯向自己打開心扉,他心中痛得無法自持,卻又一時無從解釋。
就在二人默默無言的當口,忽然聽到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今日這月色果然是好,山風也吹的柔,兩位是在這裏賞月?”
一襲華貴的長袍一閃,一位麵如冠玉的貴公子走到了二人身邊,身後的侍衛雁翅排開。
其實哪有山月可賞?隻是彎彎月牙掛在半空中,且山風寒冷,吹得人遍體生寒,可貴人的話又怎能唐突?
晚晴收起心事,向那人福了一福道:“申王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