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前夕·撞破
卻說晚晴目送細奴離開後,也離開六合齋前往裴府公幹。
在路上,她想想細奴對姐姐那般錯亂卻又熾熱無比的感情,還是心中不忍,恨不得立刻調頭將他叫回,讓他莫要自尋死路,自行出宮去逃一條生路。
可是景清豈是好惹的?就算柳鶯兒和皇上也不會放過他。況他死意甚堅,可能他姐姐死後,他全憑複仇這口氣活著;而今得知了真相,便再無生意。
這短短幾日,晚晴已經遇到了兩對生死不懼的癡心人,不由心內唏噓感慨不已。所謂“皎皎者易汙”,至情之人太容易受傷害了。
以前自己總想委曲求全,總想讓大家都能順心順意,哪怕是受了委屈,哪怕是背棄了自己的原則和堅守,也想求得一個所謂皆大歡喜的結果,可這世上,哪有什麽皆大歡喜?
所有的大歡喜,都是用舍棄無數小歡喜成全的。
這人生實苦,誰也逃不過這“貪嗔癡”三字,想來真是可悲可歎!
轎子在裴府停下。
晚晴下轎後,恰好遇到了方回也剛從轎中下來。原來此日正是朝廷官員的休沐日,鈺軒生女,方回特來拜賀,不料二人在裴府門口正好遇見。
晚晴一見方回,不禁暗自慶幸,忙快走幾步過來打招呼。
隻要見了方回,她便有機會給柳泰成捎信讓他莫來京城。雖然委托了鵲喜,她心裏還是不放心,最好是柳泰成不來京城最安全。
方回見她一身男裝打扮,愣了一下,笑道:“梁國夫人這般裝束還更顯英姿颯爽了。”
晚晴笑著和他寒暄兩句,兩人走進府邸,她低聲道:“阿回,一會出來,我有事求你。”
方回聽她這麽說,不覺一愣,隻得應道:“好說好說。”心裏卻想,鈺軒對她看得甚是寶貝,自己貿然和她在私下交際,會不會惹怒鈺軒?不過她既已提出,自己倒不好拒絕。
念及此,方回對晚晴笑道:“走,我帶你找三郎去,他啊,最近迷上了下棋,老說要和我對弈,正好你幫我們做個見證,看我殺他個片甲不留!”
說著,便對旁邊跟隨的裴府仆從道:“你們忙去吧,我們自己去裴尚書那裏。”
仆從也曉得方回和自家公子最是熟識,也便笑道:“那請兩位公子自便。”
晚晴本來想先去見裴時,見方回這般提議,隻好跟他先去見裴鈺軒。
誰料二人到了博雅堂,卻聽到屋內有嗤嗤女子作笑聲,又有男子嬉戲之音,顯然室內春意正濃。
方回一聽,心知不好,又尷尬又緊張地瞧了晚晴一眼,便要高聲開喊,誰料晚晴卻猛地拉了他一把,麵不改色道:
“走,咱們先去那邊橋上瞧瞧,我記得那裏有一池荷花,不知冬日裏是什麽景致?”說著,徑直朝荷花池走去。
方回見她並不十分在意的樣子,心中暗暗納罕,隻得跟著她一起去了荷花池。
他怎知晚晴自打安樂郡主懷孕後,便對鈺軒日漸疏離,此時雖然心中略有隱痛,卻也不再想過多幹涉他的事情。
二人不一時便走到了蜂腰橋上,隻是此時哪裏還有什麽荷葉?都是些枯枝敗葉罷了。
池子裏還有些脈脈流水,在這嚴寒之中都被一層薄冰封起來,整個池子一片蕭索破敗之像,看起來很久沒有人打掃了。
裴時病了,裴鈺軒對這個家權當客棧,根本不打理,好好一個園子遍是頹唐衰敗的樣貌,不禁讓人唏噓不已。
晚晴站在橋上,不由想起昔日種種情狀,而今都如雲煙般消散,而當年一張張年輕而稚嫩的臉,也轉眼變成了滄桑的模樣。
可歲月改變的,又豈止是容貌?更是一顆顆拳拳的初心吧!
方回見她一臉凝重,良久不語,便咳嗽兩聲,道:“夫人不要……”
晚晴轉過頭,溫和地對他笑了笑,說:“阿回,你我是少年之交,便叫我晚晴吧,何必叫什麽夫人?”
方回歎息道:“也好,晚晴,你莫要誤會三郎,他對你一向癡心……”
“阿回……”晚晴製止他:“今日咱們不說軒郎,他而今有妻有妾,又喜得千金,也算有個完整的家了。
當日少年時的舊事再也不要提起了,見他這般,我心裏其實替他歡喜。”
說著,心一酸,含淚對方回笑道:“畢竟人都會長大的,誰也不能裹足不前……”
方回聽她這麽說,也不由替她心傷,卻還想再勸說她:“你說得是有些道理,可……三郎,他對你情根深種,又怎會輕易罷手?”
“那是他執念太重了……”晚晴臉上不現喜悲,唯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憫浮蕩其上:
“為何他總是看不透呢?若他能安於現狀,這生活不也很好嗎?軒郎,他怎麽就不能接受這命運呢?
阿回,你的家庭不也很幸福嗎?皇後娘娘曾給我說,她最美的記憶,就是那年的上巳節;最不能忘懷的,便是你方家的秋千架。
她已經貴為皇後,卻依然不能忘懷當日的美好,但即使這樣,她也未曾放棄自己作為家族一員的使命。
阿回,我知你心中也曾有娘娘,可是按著命運的軌跡慢慢往前行,又有什麽不能忘懷的呢?”
方回一時語塞,聽她談及裴後,不禁鼻頭一酸,那眼眶不由濕潤了,想想往事,著實心痛,可是痛又怎麽樣?
自家終究沒有裴家這般權勢,當日也曾厚顏請爹爹私下問過裴相是否能成全自己和鈺媚,可裴相連想都沒想,便委婉地拒絕了。
少年心事轉眼成空。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以為鈺媚從來沒喜歡過自己,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可是今日聽晚晴這般說,原來鈺媚也未曾忘記當日那些美好。
那架秋千,他始終沒舍得拆除,卻也未曾再上去蕩過。想鈺媚在宮裏亦不甚受寵,這麽多個寂寂長夜,她又是靠著什麽度過的呢?……
想及此,他的心猶如被沸水滾過,臉上現出哀戚的顏色。
晚晴見他這般心傷,不由與他惺惺相惜,亦覺感傷不已。
世間最難過的便是情關。無情不似多情苦,可是誰又能真正做到無情呢?
許久,方回才勉力笑了笑道:“讓你見笑了。請你替我向娘娘捎句話,說我方回這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年的上巳節。
那架秋千,隻要我活著……總還會留著的。”說著,不禁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晚晴點了點頭,道了聲好。
方回忽又想起方才晚晴相問之事,忙道:“剛才在門口,你說有事找我,不知是何事?”
晚晴略有些遲疑地說:“阿回,我想讓你幫我給柳郎寄封信可以嗎?”
“泰成?”方回忙環顧四周,驚問道:“你……你怎敢還和他聯係?你知道嗎?”
他壓低了聲音,眼睛覷向了博雅堂的方向:“那人的性子起來,會殺人的。”
“我知道, ”晚晴閉一閉眼睛,臉上閃出淒涼的神色:“故而想冒昧地請你幫我給他帶封信,阿回,你幫幫我,好不好?”
她軟言求告,方回也不忍回絕,隻是道:“晚晴,不是我明哲保身,不願幫你們傳信,可你知道他的脾氣,日後若對證出來,隻怕要鬧得天翻地覆。”
“真是冤孽啊!”晚晴搖頭道:“其實我和柳郎,本來沒有什麽的,我隻是欠他的人情罷了。”
方回思索良久,到底還是應承下來:“也罷,那你現在告訴我,你想讓我幫你轉告泰成兄什麽?我給你找人專門送個口信去。這樣查無對證,日後也連累不到泰成。”
晚晴聽他說得也有道理,若再像上次那般傳信件,其實是極其冒險的事情,萬一被截了信件,所有涉事人都會遭受凶險。
她迅速下了決心,一咬牙道:“告訴柳郎,千萬莫來京師。”
方回一聽晚晴的話,不覺驚訝萬分,忙不迭道:
“泰成要來京城?使不得使不得,你把地址給我,我立刻就著人去辦,三日內便可到江南,你放心!”
說著,複又歎息道:“晚晴,泰成是個實誠人,你若實在和三郎不成了,便索性去江南找他吧!有時我想想,他也真是的,為了一個‘情’字,竟這般顛沛流離起來。”
原來當日泰成臨離開京城時,曾悄悄去向他辭行,故而泰成與晚晴之間的往事,他都知道。
隻是礙於鈺軒在中間,他也不好說什麽,隻是偷偷替泰成開了去江南所需的全部通關文書。他在禮部,這些事情駕輕就熟。
晚晴聽了方回的話,苦苦抑製的淚花再次湧了上來,她強忍著心酸答道:
“是,是我牽累了他……現在想來,人都有七情六欲,可他卻硬要為了一個空頭的許諾忍住這諸多的欲念,豈不是我的過錯?
我本無心傷害他人,卻獨獨傷了他……”說著,那淚簌簌落了下來。
“也不能都怨你”,方回見她這般傷心,心裏有些不忍,勸她道:“都是造化弄人罷了……”
“前朝詩人羅隱當年久試不第,落拓江湖,偶遇之前認識的一位妓子雲英,便寫了一首詩相贈,詩中雲:‘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我從前讀了這詩,很是不屑,想一個堂堂男兒,對著一個青樓女子說這些喪氣話,真是有損男兒本色!
後來我自己也經曆一些事,才發現原來我也活成了‘俱是不如人’的地步了,而且我比羅隱更慘的是,他雖落魄,好歹還是自由的,而我卻被命運禁錮於此,不能動分毫。”
說到這裏,晚晴垂泣道:“阿回,你說,這人世可還有什麽趣?我現在漸漸對塵世絕望了,若有機緣,我想出家去修行……”
“晚晴,你還正值青春韶華,怎可說這種頹喪的話?萬萬不可!
你聽我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現下,你一定要打起精神來!”方回聽晚晴說這話,忙忙勸解道。
晚晴一言未發,隻是微微抽泣著,背過身子拿帕子拭淚。
方回還待要勸她時,卻見裴鈺軒急急忙忙地從遠處小跑著過來。
方回忙看向晚晴,後者見了鈺軒,麵色迅速冷寂下來,似乎還輕歎了一口氣。
不消片刻,鈺軒已經氣喘籲籲來到麵前,帶著三分狼狽對二人道:“你們到了怎麽不通報一聲?”
還未等二人作答,鈺軒忽又見晴兒一身男裝打扮,不由驚問:“晴兒,你怎得穿成這樣?”
晚晴躬身對他施禮,一板一眼道:“今日出宮有公務,故而喬裝出行。”
鈺軒見晚晴對自己有幾分冷淡,心裏略有不安,他強撐著笑道:“好好,這樣穿也別致地很。
不過,這麽冷的天,你莫站在這裏,快跟我回屋去,我已經吩咐他們給你燉上了你最愛喝的參雞湯,走,我們去暖暖身子。”說著,便要去拉晚晴的手。
晚晴身子往外靠了靠,微微側頭望著他,淡淡道:“軒郎,不用客氣了,我來這裏是奉皇後命探望裴相的。 ”
鈺軒見晚晴不冷不熱的模樣,又見方回拚命向他使眼色,心裏不禁又驚又懼,又有些羞愧,結結巴巴道:
“晴兒,你是不是剛才,咳咳,看到什麽了?你別誤會,我……不是你想的那樣……”
晚晴見他這般惶惑,倒是頗有些憐憫他:食色性也,人怎能壓抑自己的本性呢?
若依他風流貴公子的本性,現在不要說身邊留一個侍妾,就是再多養三個五個侍妾,也是再合理不過的,可他在自己麵前這般慚愧的模樣,倒像是犯了多大的過錯似的。
其實他不用怕,自己根本無意問責他。
想及此,晚晴微笑著對他說:“無妨,人之常情,我們都能理解。”說著,看了看方回,方回無法,也隻好點了點頭。
鈺軒的臉色刷地變了。
他扭過頭去盯著方回,方回被他盯得有些發毛,隻好先行告辭。晚晴躬身道:“方公子,謝謝你剛才開導奴家。”
方回極緩極緩地點了點頭,道:“好說,好說,你且放心,好好和三郎談談,開解了誤會就好了。”說完,忙不迭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鈺軒見方回頭也不回地溜了,知道剛才自己和婢女的事必是被二人看到了,不覺又是尷尬又是慚愧,忍不住又要上前來向晚晴解釋。
晚晴見他這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心中不知怎得竟生出一股鄙夷之氣,她忽而往前一步,猛地扯下他身上佩戴的喜上眉梢的玉佩,擎在手裏對著那縷薄薄的陽光端看。
鈺軒呆了,驚問道:“晴兒,你要做什麽?”
“軒郎,你何必帶著故人的玉佩自欺欺人?‘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她冷笑著說:“棄擲了便可忘記,忘記了便是它的歸宿!”
說著,她的手揚起來,猛地向前方一拋,玉佩“噗通”一聲被扔到了一池子結了薄冰的髒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