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奴
細奴
六合齋的小吃最有名,什麽二十四氣餛飩啊清蒸蝦餃啊應有盡有。
最重要的是這兒的價格特別親民,豐儉由人,既有昂貴的宮廷菜係,亦有全國各地的小吃若幹,又體麵又省錢,自然捧場的人就多。
是以這家開在朱雀大街上的酒樓聲名遐邇,不少外地的客人也會慕名遠道而來,導致這裏一座難求。
此時天尚早,還略略好些,可饒是如此,那排隊的人還是老長。
這排隊的人百無聊賴,便也三三兩兩說些閭巷奇聞。
正說得熱火朝天時,忽見一個男子,20上下年紀,風姿卓絕,相貌柔媚,手持一柄烏木骨泥金折扇,著一身藏藍圓領袍,從隊伍前緩緩走過。
早有夥計屁顛顛地跟上,將那男子迎進了雅間鹿鳴軒內。
這幫子排隊的閑人看得眼睛發直,七嘴八舌地開始大發議論時,忽又見一個著銀色長袍的年輕男子走來。
這男子的相貌簡直稱得上是魅惑眾生,蜂腰細臀,妖媚之像更盛過前麵那位藍袍男子。
眾人這一口冷氣還未掉過來,卻見夥計早已將這男子也引入了鹿鳴軒。這下大家沸騰了,都引頸踮腳地想要窺探,恨不得便要挑簾進去一觀。
隻是見那雅間之外,不知何時竄出數位彪形大漢,看似無意走動,實際卻將那雅間團團圍住,這些閑漢便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穿藏藍袍子的男子正是杜晚晴,不用說,那銀袍者便是細奴了。
細奴的長相是雌雄未辨的相貌,一雙細細長長桃花目,高挺筆直的鼻梁,纖薄而棱角分明的唇,配在雪白盈透的凝脂般的肌膚上,仿若一隻慵懶而神秘的波斯貓。
他長得比他的姐姐春娘更美,也更妖魅。能得到皇上的寵愛,必是人間尤物無疑了。
“你真的是杜氏?國子監老學究的女兒?”細奴陰柔而有些空靈的聲音,一如其人,清凜又冰冷。
“如假包換。”
“我聽姐姐說起過你。”細奴的眼睛眯起來,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晚晴:“你找人約我出來要做什麽?難道想讓我在皇上麵前替你美言幾句,封你個妃位?”
晚晴哂笑,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也是!”細奴翹起蘭花指,忽而指向晚晴,咿呀一聲,用戲腔念唱道:“宮裏有名的至善至柔大慈大悲的梁國夫人,怎會做這些個俗事?”
“你姐姐曾給我說了你們的一些往事。”晚晴不理他這荒腔走板的嘲諷,直奔主題道:“你想不想聽聽?”
細奴的臉瞬間結了冰,蘭花指不知何時攥成了拳:“你願說就說,何必拖泥帶水?”
“你姐姐說,你的小名叫秋官,她和你幼時便被家裏賣了,為了給你謀個好前程,她送你來京城學藝,在送別你的那天,下了暴雨,她的轎子壞在路上,幸遇裴家二公子搭救……”
晚晴未曾隱瞞,盡量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她深知對方戒備心極強,絕不會輕易相信自己。
細奴的眼角滲出淚,麵色變得蒼白如紙:“……難道你真的是,是送走我後才遇見他的?可是你直到臨走都不肯給我留一個字,說到底還不是為他殉了情?
他到底哪裏好?值得你為他送上了性命?
明明我告訴你了,我會護你一輩子周全,決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你為何不聽?為何非要跟著那忘恩負義殺千刀的窮酸書生?”
說到這裏,細奴忽而睚眥欲裂,暴怒道:“姓裴的,我要讓你們闔族都為姐姐殉葬!”
“秋……秋官……”晚晴試探著說道:“你莫激動,春娘……你姐姐去世,並不是裴家害的,而是……”
“不是裴家害的是誰?”細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咬咬切齒道:“我姐姐和我在家鄉過得好好的,不是他裴鈺甫,我姐姐她,她又怎會狠心將我逐到京城來?”
“她說,她說,你燒了你們家的屋子……她這才不得已,讓你避避風頭。”
“是,我的確燒了那對老豬狗的屋子,把他們活活燒死在了裏麵。” 細奴哈哈大笑,麵部顯出妖魅的紅,眸中竟似在滴血:
“他們賣了我秋官不怕,但是他們賣了我姐姐,姐姐9歲便進了勾欄院,12歲就被逼著接客人,省下一點錢來還要給我請師傅教戲。
可那對老豬狗,已經把親身兒女賣了一遍了,還有臉在姐姐有了點名氣之後,又跑到勾欄院讓她出錢給他們建房子。
姐姐心軟,真的給了他們一筆錢讓他們建了宅子,可他們有什麽資格住?有什麽資格?我便是要一把火給他們燒了……”
這細奴竟至於燒死了自己的親身父母,看起來的確是個狠角色!
晚晴隻覺觸目驚心,這裏麵有些事是當年春娘向她陳述的,但是燒死他們的父母一事,卻是鈺軒告訴自己的,也不知他從哪裏打聽來的。
“你說姐姐不是裴家所殺,那你說,我姐姐怎麽死的?你說!”
細奴的聲音猶如尖利的刺棘,震得晚晴耳膜鼓障,毛發為豎——
這人,竟不像個活人,身上像裹了一層冰,沒有一絲熱氣,活似個妖孽!
要不是知道景清的人在外麵防守,她簡直害怕這細奴會忽而攫住自己的脖頸生生扼死自己。
“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晚晴略有些發顫的手中,放了一張小字條,上麵寫著:
“京麵胡同4號”
“這是什麽?”細奴一把抓過那字條,滿腹狐疑地問。
“是一個地址,你去了,就能看見……秦大姐——她是你姐姐的房東。出事那天,她剛好起來如廁,親眼看到有人逼你姐姐懸梁……”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細奴的眼中,燃起一片赤紅之色。
“她說,有人以你的命要挾你姐姐,你姐姐萬般無奈之下,大喊了一聲你的名字,便……自縊了……”
晚晴按照鈺軒教得說,這些事她不知真假,也未曾求證。
隻不過此時,她幾乎不敢再看細奴的眼睛,隻覺周邊流動的,都是死亡的氣息。
“哈哈哈,劇本不錯……”細奴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
“杜小姐,你這套劇本,是時下最流行的那種,要不,你來我們戲班子專門給我編戲如何,我保證你這輩子吃喝不愁。”
晚晴知他不信。
他要信就怪了——他是戲子,不是傻子,逼死人命是何等機密之事,難道要做前不需要先提前清一下場子?不派幾個人在外麵守著?
就算是防守不嚴,被人偷窺,那偷窺之人必是戰戰兢兢,又怎麽可能把現場繪聲繪色描述出來,且說得這般嚴絲合縫?
據晚晴估計,那春娘多半還是為裴鈺甫殉情而死,隻不過裴家為了讓柳鶯兒引火上身,才做了一係列的動作誤導細奴。
但目前看,這細奴並非等閑之輩,他完全不信這套把戲……
晚晴暗暗思忖,也罷,死馬當活馬醫,要知道,編故事才需要邏輯,而生活並不需要。當時鈺軒還給了她最後一個殺手鐧,成與不成,在此一舉了!
想及此,晚晴緩緩地從袖中取出一枚鏽跡斑斑的銀簪舉到了細奴麵前。
那銀簪做工粗糙,用料低下,但式樣倒是很稀奇,看起來像是仿製的鏨花連環簪,簪上刻著歪歪扭扭的兩個字,仔細看看,像是“吾愛”。
果然,那細奴一見簪子,登時收住笑容,如一隻野獸衝出了籠子般,撲身上來,一把扼住晚晴的喉嚨,嘶啞著嗓子狂吼道:
“你從哪裏得來的?你從哪裏得來的?”
門外的腳步聲一下紛亂起來。他們在等訊號。
晚晴被扼得差點窒息,她掙紮著伸直了手臂想去觸那茶盞,卻在接觸到茶杯的一刹那,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將其拂下案去——生死關頭,她反倒平靜了下來。
細奴的手漸漸鬆開。
晚晴狂咳一陣,終於緩了過來,垂眸道:“春娘臨終前,手中攥著這根銀簪,所以,這是她的遺物,房東大姐從她手中摳出,偷偷藏了起來。”
“姐姐,姐姐,姐姐……”細奴瘋癲一般,又哭又笑,奪過簪子,他放在唇邊親吻,淚水橫流,卻又似喜極而泣:
“你還是應了我,是不是姐姐?最後一刻,你還是答應了我,是不是姐姐?”
“答應了你什麽?”晚晴好奇壓過了一切,鬥膽問了一句。
“自然是答應了永遠和我在一起,永遠和我不分離。”
細奴眼中戾氣漸消,柔情四溢:“這是我當年送姐姐的定情之物,姐姐她很生氣,罵我打我,可是你看,她臨終還攥著這枚簪!”
“這……可你們是骨肉至親啊……”
晚晴聽到“定情”二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怪春娘一門心思跟著裴鈺甫,原來弟弟的心思如此畸形,她逃避尚且不及,怎敢靠近?
“那又如何?”細奴狂放不羈,哈哈大笑著說:“姐姐既然答應了我,我這就去陪她。”
“不可!”晚晴大驚,忙忙阻止道:“春娘大仇未報,她在那邊會不安心……”
“嗯?”細奴眼眸一轉,射向晚晴。
晚晴有些心虛,按照既定的稿本閉眼往下一字不漏地背誦:
“有人看見是柳賢妃的人派去威逼你的姐姐,她和裴家有仇,所以想借你的手去懲戒裴家所有人,包括裴鈺甫……”
“我信你的。”細奴吻了一下簪子,含情脈脈地望著晚晴:“我不管你是唬我還是真的,我都信你,你說吧,你們想要我怎麽做?”
他的一雙桃花目水靈靈的,看誰都是柔情萬縷,雖是這樣,但晚晴也受不了這目光,隻得微微垂首道:
“你先去這個地址找到房東大姐,還有當初介紹你進宮的那個掮客,也有人帶你去見……”
“不用找人證物證,也不用編故事哄我,不用那麽費勁,我秋官爛命一條,完全是為了姐姐才活到今天,柳鶯兒那種賤貨,也做不出什麽好事來,比起來……”
細奴忽而貼近晚晴的臉,手輕輕拂過她的眉梢,嚇得晚晴生生打了一個寒顫,卻聽他繼續道:
“我更信你,我的杜小姐!姐姐說了,你是這世上唯一真心稱讚她、沒有看不起她的人,她欠你的人情,我替她還。隻有一件,”
他從胸口掏出一個錦囊,遞於晚晴道:“這個,是我和姐姐的兩綹頭發,麻煩你聽到我的凶信後,幫我把這個挖個坑埋了,我在這裏先謝謝你……”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先去弄清原委?……”
晚晴震驚之下,還是不忍心,或許,隻要他細心一點,就可以看出其中的破綻,就不用枉賠了自己一條性命。
”我以前以為姐姐悅慕那負心薄悻的窮酸書生,為了不讓她傷心,隻得一次次幫她去和那幫汙爛人打交道,想要為她討個公道。
而今我已知姐姐愛我,和那窮酸書生沒關係,那我還報什麽仇?雪什麽恨?
就算是柳鶯兒真殺了姐姐,沒關係,我去弄死她好了,順手的事情……”
說到這裏,他轉身對晚晴嫵媚一笑,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揮手告別道:“咱們就此別過了,杜小姐,下輩子見啊!”
說著,他拋下目瞪口呆的杜晚晴,歡歡喜喜捧著那枚簪,喜氣盎然地走出雅間,走得老遠了,還聽見他高亢而歡欣的唱腔: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看起來,他不像是去赴死,而像是去參加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
晚晴喘息良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看著被棄擲在茶案上的那個地址,她忽而覺得有些荒謬——
那些人,裴家,景清,甚至於宮裏供奉的眾多優伶,圈在深宮不得寵的妃嬪,全都恨不得支起網羅,將這細奴置於死地——
誰料他心中對這份所謂的恩寵根本不屑一顧,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姐姐,他一心想去和他姐姐團聚。
原來他既不想報仇,也不想固寵,這世間一切紛擾都與他無關,說不定他還憎惡這肮髒的世界,汙染了他一顆赤誠火熱的心。
他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走得這般痛快!
刹那間,晚晴竟有些羨慕他,羨慕他甘心赴死時的從容愉悅,羨慕他取舍自如的瀟灑不羈。
若有一天,自己也不得不麵臨死亡時,會不會也像他這般從容?晚晴在心中默默問自己。
想到自己馬上要去的,早已物是人非的裴府,她的心,再一次沉到了無涯的深淵之中——
細奴解脫了,可她杜晚晴,還深陷泥淖之中,要繼續走這修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