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清
卻說這幾日晚晴正為泰成來京一事惴惴不安,忽聽得侍女來報,景清來訪。
景清本是優伶出身,綽號景貓,宮裏宮外無人不怕,是個明晃晃的惡人兼小人。
人家作惡遮掩,他反其道而用之,光明正大地作惡,大搖大擺地行凶。
晚晴從前在掖庭局時,曾從郭門高那裏聽說過此人,而後更是頻頻見識了他的惡行。
傳說被他盯上的人,必死無疑,不死也得脫三層皮。
他和貓一般狡猾陰狠,又像蛇一般殘忍狡詐,最擅長搜集人的隱私攻擊對方。
一句話,別人是偽君子,他是真小人。
可偏偏皇上不知怎地,特別賞識他。
晚晴和他日常並無交集,倒是小良子提醒過她千萬遠離景清,說朱公公都得讓他三分。
今日不知為何,他竟無故找上門來,可她今日地位亦非昔比,明升暗降,對他,可還有什麽價值?或者,他是來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不管怎麽說,他既已來了,而且人已到了懷玉殿門口,此時自己再裝病推脫或者找其他借口逃避,顯然都已經來不及,那不如索性讓他進來,看他到底打得什麽鬼主意。
人被請進了客堂。晚晴抬眼望去,卻見景清是個30歲左右極清秀雅致的一個男子,著一身煙灰色長袍,頭上戴著玉雪紫荊冠,一派藹然溫和的氣象——
這種形象顯然和他臭名昭著的名聲不符,不由讓晚晴一時心生疑慮,想此人看起來如此文質彬彬,怎會做出那些缺德的事情?是否外界傳言有誤?
聽說當日自己回宮前,皇上餘怒未消,還是他幫忙從中調停的。
可自己與他從未有任何交情,他與裴府更是井水不犯河水,為何他會幫自己說話呢?
他當時說了什麽話,能讓心高氣傲的皇上放下過往成見,重新接納了自己?
晚晴見他的一瞬,思慮萬千,麵上卻全然不顯,隻施禮道:“景大人來訪,奴家倉促間未及遠迎,還請景大人恕罪。”
“梁國夫人何必多禮?”景清忙扶住她,那手指頎長蒼白,搭上她的手時,有一絲冰涼的寒意。
她下意識移開了手,笑道:“景大人請坐。”
景清也便微笑著坐下來,那眼睛直直盯著她看了片刻,卻見她紋絲不動,唇邊那絲笑意絲毫未改,心裏倒有三分欽佩,誇讚道:
“夫人果然好風采,怪不得皇上口頭心頭一時不忘。”
晚晴忙道:“景大人慎言,奴家隻是一介普通的宮婢,不敢受您這般誇讚。”
“夫人倒是謙遜的很。”景清拿起茶盞,輕輕啜一口,忽向她道:“不知你這些日子可曾聽到些流言?”
晚晴微笑道:“還請景大人明示。”
“有人說你……挾天子以令諸侯,架空裴後,想要自己獨登寶座。”景清身子微傾,煞有介事地對晚晴說。
晚晴噗嗤一聲笑出來:“如此,那倒真是抬舉奴家了。”
“你不好奇是誰造了這流言?也不在意皇上聽到這流言的態度?”景清有些驚詫晚晴漫不經心的反應。
“景大人”,晚晴將右手伸出,握成半圓放在唇邊道:“誰從這流言中得到了好處,誰便是造謠者,對不對?至於皇上信不信……”
她頷首笑道:“皇上若信了,何必還派景大人來呢?其實景大人不如開門見山,告知奴家您此次來這兒的目的,奴家也好早做打算。”
景清微微一驚,不過素知她心機沉穩,倒也沒有詫異太久,便道:“果然和聰明人打交道最是爽快,也罷,夫人知道細奴這個人嗎?”
“細奴?”晚晴忽然想起鈺軒叮囑自己的話,心中暗忖:果然這魚開始咬鉤了,便道:
“知道,是這段時間最受皇上寵愛的那個伶官,聽說長得千嬌百媚,後宮的寵都被他分了去,對不對啊景大人?”
她最後三個字咬著長音問,果然見景清臉上變了變色,但旋即便恢複平和:
“夫人說得不錯,不過他可不是分了後宮的寵,他是和後宮的女人蛇鼠一窩,迷惑皇上。”
晚晴聞言,故意沉吟不語,隻微微闔目,輕輕撥弄著茶盞。
那景清見她始終不說話,隻好又道:“夫人可願與我合作?”
“我……”晚晴故作驚詫模樣:“大人也知道奴家現在無職無權,在皇上麵前也說不上話了,現在是韓淑妃和柳賢妃統管後宮,奴家能幫大人什麽呢?”
“聽說夫人少時曾與細奴的姐姐有過幾麵之緣,若你能出麵勸說細奴不再和柳賢妃聯手,下麵的事情就交由在下做,怎麽樣?”
景清一麵說,一麵觀察晚晴的臉色。見她竟然絲毫未曾變化過表情,那臉上平靜地似乎一池碧波,連半絲波動的痕跡都沒有,一時讓人無法揣測她內心所想,不禁心內暗暗稱奇。
“此事,倒也不難。”晚晴思忖半日,方沉吟道:“不過景大人可否答應奴家一個條件?”
“自然,夫人若是幫了在下這個忙,在下必能讓夫人在陛下麵前東山再起,榮寵更盛。”景清見她終於開了口,不由心中一緩,當即拍胸脯打包票。
“不,那不是我想要的,”晚晴聲音暗下來:“我隻有一個心願,還望景大人成全。”說著,便低低對他說了句話。
景清聽完,臉色微變,一臉狐疑地盯著晚晴問道:“夫人說得……可是真心話?”
“不錯,我怎敢欺蒙大人?”晚晴一字一句道:“若大人答應,細奴那邊,奴家便去盡力一試。”
景清想了半日,方點頭道:“夫人還真是……出人意表。好,我便答應你。”
景清走後,晚晴趕緊著人去請鵲喜。
不一時,鵲喜來了,晚晴拉著她的手道:“姐姐,以前我擔心自己會牽累你,便分你出去單住了;今日事急,也不顧上了,還請你來幫我出個主意。”
鵲喜忙問怎麽了。
晚晴將實言相告,鵲喜驚道:“那景清為何這般恨細奴?而且他和柳鶯兒自來狼狽為奸,今兒怎麽又這般要和她撇清關係?”
“這些人,哪有什麽友情?以利相交,利盡則散。
柳鶯兒現在又找了細奴做皇上身邊內應,二人寵冠後宮,景清什麽的反倒靠後了。
你沒見這景清都急成什麽樣了嗎?”
晚晴嘲諷道:“他可是不能失寵的,真要失了寵,那些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大臣就會食其肉,碎其骨。”
“這起子該死的東西,就知道妖媚惑主。”鵲喜恨恨罵道:
“陛下也不知怎麽了,好似鬼迷了眼似的,身邊老圍著這幫小人,想他當年做晉王時何等的英明神武,怎得做了皇上,便這般昏聵起來了……”
“噓……”晚晴豎起食指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悄聲道:“你莫要多說了,咱們先說說這細奴,我要如何勸他去和柳賢妃離合吧。”
“這有何難?夫人隻需要將事情真相告訴他即可。”鵲喜胸有成竹地對晚晴說:“他最珍愛的姐姐到底是被誰逼死的,告訴他,他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晚晴上上下下打量著鵲喜,不發一言。
鵲喜被她看得有些發毛,開口道:“夫人別這麽看我,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你說得對極了,鵲喜,泰成要來京城,”晚晴忽然道:“就在下月辛巳日,你要見見嗎?”
“夫人……”鵲喜身子重重一顫,臉一紅,道:“您別打趣我了,我去見是什麽意思?人家是來看您的。”
“我和他當日曾被迫定了婚約,這個你知道的。
我隻是不清楚,當初我在宮外時,到底是誰向皇上說了我還活著?”晚晴瞧著鵲喜,看似不經意道:“後來,我想了想,是你說的吧。”
鵲喜輕歎了口氣,不再隱瞞,大大方方答道:“不錯,是我說的。
但我不是為了個人私利,而是因為夫人當時的處境已經是在刀尖上了,我打包票您若跟著柳公子走,走不了百裏就會被抓回來,寧遠侯的人可是守株待兔很久了——而當時,裴家自身難保,已經根本護不住您。”
晚晴苦笑一下,淒然道:“我怎會不知道你的好意?所以當日我看到了你的手書,立刻便撕毀婚約回宮了。隻是,我現在還想問一下,當時到底是個怎樣的情形?”
“當初……鵲喜歎了口氣,回憶道:“當初皇上打下梁國來,本來誌滿得意,對勳貴宗親多有失禮之處,對皇後也薄待地很。
孰料七皇叔寧王以此為借口在京外起兵,一路斬關殺將,揚言要為永王討個公道,宗親中竟有不少人暗地裏支持他。
皇上知道此事後,大為震恐。後來雖說滅了叛軍,卻一直心有餘悸,因此又想對勳貴們再施恩義。
皇後當時喪子心傷,朝廷內外都謠傳皇後已被奸人害死,眼見內廷不穩,內憂外患之際,皇上不知為何又想起了您。
他曾叫我去細細盤問,問您可有失德之處,我據實一一稟明,他反倒感慨不已,說你的確不慕富貴,甘願隱在幕後,且當日你在宮廷時輔助皇後,內廷環境肅然一空,而今卻亂象橫生,都是自己一念之差導致。
皇上當時還直言道:皇後性弱,無法約束內廷;性強,又會引發外戚之禍,衡量來衡量去,不若還是召你回宮,讓你輔佐皇後,這樣也可保住內廷再不生亂。
皇上既有此心,我便將他的意思傳給了裴相,又怕你不明白當時情景,故而特意寫了書信交予惠寧仙師。
夫人,我沒有別的意思,當時寧遠侯府一定要致你於死地,天下之大,唯有皇宮是你的庇護之所,所以,對不起……”
晚晴低聲道:“多謝你如實相告,和我想的情景也差不了許多。鵲喜,我入宮沒什麽可怨恨,可是到底辜負了柳郎。柳郎何辜?要一次次受這般的折磨!”
她拭了拭淚水,泣道:“好姐姐,這次柳郎來京,能不能請姐姐看在舊情的份上,護柳郎一個周全?”
鵲喜一時啞然,良久方道:“我知夫人是玻璃心肝人,便也不瞞你,裴府勢力不小,我也深受束縛,雖是如此,夫人既然信任我,將這般機密事告知我,我必盡力而為。”
晚晴感動地握住她的手,一再感謝:“姐姐,有勞你了,你放心,若不出現十萬火急之事,絕不會讓你出麵。”
鵲喜拍了拍她的手,黯然道:“夫人萬事小心。”過了一會兒,又道:“還有,景清此人,奸詐狡猾,夫人與他打交道,千萬要小心。”
晚晴點了點頭,道:“好,那勞煩你幫我約出細奴來。”
鵲喜自然答應了下來,想了想,又建議說:“宮裏耳目眾多,夫人還得出宮去才好。”
晚晴默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雀喜同情地望著她,雖然與心不忍,但還是小心翼翼道:
“而今出宮,不那麽方便了,奴婢建議您去向皇後娘娘請一道懿旨,就說……安樂郡主新生千金,理應相賀,裴相忽而病倒,中宮也需探望,您便以賀喜兼探病為由,出宮一趟吧。”
晚晴的眼中,不知何時蒙了一層水霧。她以手扶額,想要掩住心中的哀傷,可那微微顫動的手指,卻出賣了她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