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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驚

  杜氏一家暫時住到了距離京城20裏外的一處舊宅中。那宅子位於群山環抱的山腳下,遠望青山四合,暮暮蒼蒼;近處有茂林修竹,曲徑深深,最是個幽雅僻靜的所在。


  杜家沒再請下人,晚晴自己和母親一起洗手做羹湯,杜府的舊仆杜忠和福子也被接過來。


  新宅外便是群山,晚晴常常一人到山上坐著發呆。


  她無法看書,因為一個字也看不下;也無法和父母傾吐心事,擔心他們會為她擔心;放眼望去,她竟無一人可與之交談。


  她雖認下了同柳泰成的婚約,但是心卻仿佛被萬蟻蝕空了,裏麵空空如也。


  也正是在這一刻,她忽然便懂得了鈺軒的無奈。明白了他兩次被迫締結姻緣的心酸和苦痛——


  現在,這份折磨輪到她了。他可憐,她亦可憐,有情人中道仳離,不是不可以活,隻是活得痛苦些罷了。


  柳泰成是好人,他性格和順,言辭溫柔,處事果斷,對情專一,簡直是絕佳丈夫的人選,而且他寧願違逆父親的意願也要破釜沉舟娶她,數次救她於水火中沒有任何回報亦無怨言。


  他無婢妾未娶妻,對自己的父母尊重,對自己愛慕,這麽好的丈夫,為何她不能接受?


  他不反複無常,也不半路上扔她下車,更不會洞房裏棄她而去,可是,為何她不能誠心接受?為何她還這般難過?為何她仍然心如刀絞?

  難道她沒計較過得失?沒看過《唐會典》裏關於妾室待遇的記錄?為何她還這般執著?


  她付出過了,她曾想屈身做側室,也曾自殺以求自由,為了那個人,她傾其所有了,可是,他還是沒辦法娶她。


  不但沒辦法娶她,還眼睜睜看著她被逼的山窮水盡,反倒和別人卿卿我我,這種人,不值得放棄嗎?自己到底還留戀什麽?

  她的淚已經灑盡了,對人世的留戀越來越少,若非還有父母需要照顧,她甚至想一狠心從高山跳下。


  她鎮日裏坐在山巔之上,想起了那年的上巳節,她和鈺媚、鈺淑姐妹倆,合奏的那曲《憶秦娥》,果然,她們三人都成了失意人,都成了夢斷秦樓月的秦娥。當時,為何不合奏一曲歡快的曲調呢?——


  想及此,她拿起笛子,含淚吹了一首《陽關三疊》: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一曲未盡,淚如雨下。


  不知何時,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山雨,她渾然未知,任由那急雨將一身衣衫打的精濕。


  忽而,那雨似乎停了,她恍然抬頭一看,原來是一柄油紙傘替她遮擋住了眼前的風雨。


  回頭一看,她才發現是滿臉心疼的柳泰成站在自己身後,高高為自己撐著傘,他自己的大半個身子卻都濕透了,那發梢上還往下滴著雨水。


  她心中好生感激,強將眼淚忍下,笑著起身道:“柳郎……”


  泰成一手撐傘,一手將她攬入胸前,啞著嗓子道:“晴兒,別哭,我會對你好的……”


  晚晴身子一滯,慌忙推開他道:“是,我知道。”


  柳泰成並沒有介意她的小動作,還是固執地牽住她的手,開始帶她下山,山路濕滑,她有瞬間想,如果自己腳一滑,跌入山下萬丈深淵中,泰成會不會也能替她照顧好父母?


  他是仁人君子,既和自己定了親事,必不會拋下自己的父母吧!她這般想,那腳底便真的滑了一下,身子直直跌下去了。


  “晴兒小心”,柳泰成驚叫一聲,那粗壯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住她往下傾斜的身體,晚晴再也沒力氣推開他,因她忽覺一股從腹部升起的劇痛排山倒海地襲來。“壞了”,她想,“怎得這時腹痛?”


  原來這一兩年她的身體虛弱,每次月事必有痛經,以前都是格外注意,喝薑水,以艾灸灸身預防。


  現在正值多事之秋,哪有閑心做這個?誰料今天意外淋了雨,那鑽心的疼痛像潮水般向她襲來,且愈演愈烈。


  她痛得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流,蜷曲著身子,她死死咬著牙,那指甲嵌入皮肉裏,腹部隻覺有千萬把鋼刀齊齊攪動,當真是痛徹心肺。


  柳泰成見她這般痛苦的模樣,還以為她是跌了哪裏,卻見她一味地捂著小腹,他常年在醫藥鋪子打轉的人,何事不知,當即便明白了。


  可明白歸明白,他一個大男人對這事可也沒什麽應對之策。


  他見晚晴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急得團團轉,最後隻好先將自己香囊裏的一粒養生的丹藥給晚晴放入口中,又將自己的外袍脫下,給她披在身上,輕輕與她耳語道:

  “晴兒,你忍一忍,來,我背著你,咱們慢慢下山,不然一會山風起來,雨下大了,你更承受不住了。”說著,便彎腰在晚晴麵前。


  晚晴怕弄髒了他的衣衫,先還推辭不肯,可見泰成變了臉色,自己又疼痛難耐,實在受不得了,隻好說了聲“有勞了”,還是讓他背起了自己。


  趴在他寬厚結實的背上,晚晴本想替他撐著傘,豈料他推脫傘遮住了他的視線,逼著晚晴自己打著,晚晴拗不過他,也隻好依他。


  卻說泰成背上晚晴,反倒覺得山路好走了些,之前顧忌她走得慢,腳下打滑,二人半日方走了一小段路,現下還走得快了些。


  一路上,他擔心雨勢加大,又擔心晚晴再淋雨,是以步履匆匆,不一時,身上臉上的汗都湧出來。


  晚晴看他大汗淋漓的模樣,心中很是過意不去,抱歉地說:“柳郎,實在對不住你,……都是我連累你了。”


  泰成卻憨然一笑,飛快道:“晴兒,我歡喜的很。你可好些了?你莫怕,我明日就叫一個擅婦科的大夫來給你把脈,你吃點藥,以後這個毛病必能根治。”


  晚晴聽了不禁臉色飛紅,感激道:“沒關係,這是小毛病,無礙的。”


  “你就是身子太弱,你放心,成親後我一定找人好好幫你調理身體,咱們家自有生藥鋪,要多少藥都有的。”


  說著,他又用手往上托一拖她的身子,囑咐道:“晴兒,你摟緊我的脖頸,不然快要滑下去了,你靠我近一些,我也省點力氣,你也不那麽冷了……”


  晚晴聽了他的話,隻覺心中微起波瀾,臉上赤紅一片,但還是聽了他的話,那一直無處安放的雙手輕輕環上了他的頸。


  泰成早已覺察了她的動作,抑不住心中歡喜,隻覺腳下更是輕快,若不是顧忌晚晴現在正腹痛難忍,他簡直恨不得哼兩句小調表達心中的喜悅。


  半個時辰後,泰成終於將晚晴背下了山,便將晚晴暫放下喘口氣。


  杜家老仆杜忠在山下撐著一把傘等著,一見晚晴便過來拉她道: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下著雨跑到山上去做什麽?老爺夫人都擔心死了……”忽又見晚晴麵色蒼白如紙,驚呼道:“你這孩子,怎得臉色這麽差?”


  晚晴一句話也不想說,還是泰成代她向杜忠說:“老伯沒事,晴兒身子有些不舒服,我給她抓兩服藥吃便好。”


  “不能抓藥不能抓藥,當年姑奶奶就是吃了兩副藥歿了的……”杜忠急急忙忙擺手說。


  晚晴聽說這話,不由心中一動,顧不得泰成在場,忙拉住杜忠衣袖問道:“杜伯,姑姑……不是得病去世的嗎?怎麽是吃了兩副藥歿了的呢?”


  杜忠搖著花白的頭,說道:“大小姐不知道,姑奶奶當日也是冒著大雨跑出去,結果得了風寒,老爺給她請了郎中來,郎中不知給老爺說了什麽,老爺生了氣,問了姑奶奶幾句,姑奶奶就哭鬧著絕食,說要出家當姑子。


  老爺拗不過她,就答應她等她好了就什麽都依著她,姑奶奶這才不鬧了。


  老爺又親自去給她抓了藥,她開始還不想喝,老爺又給她說了半天,好像還掉了淚,她才喝了,誰料那藥,卻生生要了姑奶奶的命。


  老爺為這事懊悔極了,也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沒活過來,後來病好了,就變賣了田產帶著我到京城來了。”


  “你說……你說我爹去給姑姑抓的藥,也是他,讓姑姑喝的?”晚晴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上,抖抖索索地問,“杜伯,你記錯了沒有?”


  “哎,小老兒還能記錯?姑奶奶多好的一個人啊,就像天上的菩薩一樣好看,結果說沒就沒了,歿的時候還不滿18!


  大小姐,你可千萬別淋了雨又去喝藥啊,那藥絕對不能喝,那些庸醫全都該殺,我杜忠死了就要變成厲鬼去索那該死的賈郎中的命……


  當日姑奶奶走了,我說要去找那姓賈的砸了他的鋪子的,老爺卻攔著不讓,說是姑奶奶命不好,怎麽是姑奶奶命不好?分明是那郎中開了虎狼藥,把姑奶奶害了……”


  杜伯顫顫巍巍說著,一麵說一麵掉眼淚,他年紀大了,說話有點倒三不著兩。


  晚晴聽了杜忠的話,許久以來隱藏在自己心中的謎團終於得到了破解。當年她就懷疑,姑姑一個好好的人,怎麽會說死就死了?她到底得了什麽急症能在幾天之內就暴病身亡?

  爹爹對姑姑得病一事一直諱忌莫深,不僅如此,這麽多年以來,他甚至還否認自己有這麽一個妹妹,也從不在公開場合祭奠過她。如果不是娘親和他吵架帶出一言半語,晚晴都不知道自己有個姑姑。


  到了裴府,她陰差陽錯的知道了姑姑未嫁便懷有身孕後,這個懷疑就更加強烈了,當日自己私嫁鈺軒其實根本沒嫁成,爹爹都要瘋狂地毒打自己,當時他說,寧願她死,也不願辱沒了杜家門風。


  那麽,當年姑姑未婚先孕,是不是也是辱沒了杜家門風?

  那時的爹爹更年輕,更自傲,會不會一時糊塗,做了傻事,毒死了自己的親妹妹?


  要知道從洞房逃離那晚,若不是娘親拚死攔著,爹爹絕對會活生生打死自己的。


  他能打死自己的親生女兒,難道不能毒死自己的妹妹?

  想到這裏,晚晴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道:“爹你……你好狠的心哪……”


  說著,便覺渾身無力,膝蓋一軟,就要跪倒在地上,幸好柳泰成一直在身後牢牢扶著她。


  見她這般失魂落魄的樣子,泰成對杜忠道:“老伯,您先回去,現在雨不下了,您回去請伯母熬點薑湯,我和晴兒慢慢回來。”


  杜忠走後,晚晴對著泰成慘笑道:“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我錯了,我錯了……”說著,捂著臉哭起來。


  泰成影影綽綽地知道杜家這段往事,卻又不敢多問,隻好先勸她道:“晴兒,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莫傷心了……”


  晚晴喃喃道:“可是不值得啊……根本不值得啊……”她身子撐不住,又加上腹痛如絞,堪堪便要倒在地上。


  泰成隻好將她攬住,她第一次主動抱住柳泰成,心中的痛楚猶如潮水翻滾而至,不可遏止:

  “柳郎,你信嗎?他明明親手殺了我姑姑,也知道周夫人有多恨姑姑,他還要送我到裴家去……複仇……”


  說著,那淚滾滾落下來:“我們都是他的骨肉至親,他怎能這般對了姑姑,又來對我?”


  “晴兒”,泰成又是喜又是驚,喜的是她終於肯往前走了一步抱住了自己,驚的是她家中舊事如此波瀾詭譎,而今見她這般憔悴心傷,忙用雙臂緊緊摟她在懷中,溫柔勸道: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咱們先回家去好不好?你的身子再受不得寒了。”


  “我哪裏還有家?”晚晴抬起頭,眸中汪著一潭碧泉,蒼涼之意深浸其中,淒愴道:“我沒有家,我隻有娘親了……”


  泰成忙忙地捂住她的嘴,低聲道:“晴兒,伯父剛剛從牢獄之災中解脫,萬事不提了吧。”


  “不提了……”晚晴往後退了一步,盯著柳泰成道:


  “柳郎,我的一生都快毀掉了,為了救父,我沒入官婢,差一點命喪掖挺局;為了除卻我這個眼中釘,在裴家時,周夫人差點用火燒死我。若不是裴氏父子暗中保護,我早已折命在裴府裏了。


  可是,他卻隻告訴我進裴府是為了讓我躲災,他什麽都不告訴我,就送我去那虎狼之所,不成,我要去問問,我要去問問他為什麽這麽做?……”


  她拚命搖著頭,腹內鑽心的疼痛,心中的淒惶絕望,讓她神誌渙散,情緒崩潰,她真的擰著身子轉身便要去質問父親。


  “晴兒……不能問,真的不能問……“泰成究竟頭腦清醒,忙一把拉住晚晴的手,小心翼翼勸說道:

  “有些話,即使親如父子兄弟亦不可說,說了便再也回不了頭了,晴兒,不可衝動……


  前人的恩怨我們不能再摻進去了,否則會無休無止的……”說到這裏,他替她輕輕攏了攏被雨水澆濕的頭發,低低道: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咱倆馬上就要成親了,以後有我護著你,我再也不會讓你受一點苦頭了。”


  “你看……”,晚晴聽了他的話似略有所動,她停下腳步,側頭看著那山峰,苦笑道:“如果我剛從那裏一個跟頭栽下來,柳郎,你說,我是不是就解脫了?”


  泰成見她這般模樣,終於還是忍不住,將她重又攬入懷中,娓娓勸解道:

  “晴兒,伯父畢竟是你的生身父親,上次你病重時我看他淚流滿麵、傷心欲絕的樣子,絕不是偽裝的;

  在這世間,父母養育之恩,山高水深,我們能報者隻是萬分之一。況且,杜姑姑的事情,是不是如杜忠所說,也還未知,你也該再悄悄問問伯母才是。不過……”,

  他頓了頓,看著晚晴哭得通紅的眼睛,又道:


  “就算伯父真的讓你去了裴府,是為了姑姑之事,那他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周氏悍妒,不讓姑姑進門是真,伯父照顧家族的聲名,不得不……出手懲誡也是有的。


  況且,我覺得伯父必是因你身子弱要去貴家避災才讓你去裴家的,不然他和裴家早已老死不相往來,為何又非要你去那個是非之地?”


  晚晴此時哪裏聽得下這個,她經曆了太多的坎坷波折,心早已死了大半。


  此時她望著雲山霧罩中的千山萬壑,良久方淒涼道: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難道真的如那些愚夫愚婦所說,女人是前生做了錯事,這輩子罰作了女身?”


  泰成攬著她的肩頭,擲地有聲地說道:“莫胡說,晴兒,有我在,我再也不會讓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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