禳災

  裴氏姐妹同時病了,晚晴雖知道原因,奈何實在幫不了她們。


  裴家的學堂名存實亡,柳泰成不來了;裴鈺軒因兼著刑部主事的差事,也常常不來。裴氏二姐妹是肯定不能來了,單等著兩家王府來下定。


  方回也定了親,馬上要娶親,時來時不來。鈺媚病了後,晚晴曾在學堂見過他一次,當時他胡子拉碴,滿目憔悴,再無昔日的神采,一副垂頭喪氣地模樣。


  晚晴知道他一直愛慕裴鈺媚,卻從未說出口,此時二人各有姻緣,從此天涯永別,再無交集,亦是痛事。她待要開口安慰他,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二人硬生生麵對麵相對片刻,卻相顧無言,滿目淒惶。最後還是方回強擠出一個笑容,對晚晴長揖道:


  “拜托杜姑娘替在下轉告,請二小姐護佑身體,善自珍重,惟願她日後康健安寧,此生順遂! ”


  晚晴背過身去,悄悄擦了把眼淚,再一看,方回已經走出了學堂,夕陽的餘暉將他的身上踱了一層淡淡的金色的光影,那影越來越暗,越來越遠,直到他隱沒在一株高大的喬木之下……


  學堂裏的學生隻剩下了晚晴一人。崔先生已定下年底便要離開京城再赴江南,晚晴因鈺媚之事,本不便單獨去上課,還是鈺軒替她說和,崔先生也著實喜歡她伶俐聰明,她才得以繼續受教。


  若是她去學堂,裴鈺軒也盡量抽空同去,若他不來時,便是她和崔先生一簾相隔,聽崔先生傳授經史。


  原來崔先生出身博陵崔氏,家族在前朝很是顯赫,後來曆經戰亂,流竄至江南,終不能忘懷故土。在江南時,遇到了貴人,介紹他再入京都。


  他向來是無心政治、一心治學的人,便臨時來裴府安了一個館,裴家上下對他十分禮遇,還安排了丫鬟照顧他的起居。


  他年輕時曾娶過一妻,卻未曾留下子嗣,妻子便早逝了,是以一直孤身飄零。


  晚晴父親杜宇和他很是投緣,邀請他喝過幾次酒,是以他對晚晴格外看重,並對杜宇道:


  “你的女兒,雖然是女兒身,卻心胸豁達,心中有家國天下,是個大格局的孩子,萬不可誤了她。”


  杜宇雖知他是奉承話,卻也心中欣慰,一時興起,便和夫人商量,要不要和他結親。


  氣得寧夫人差點吐血,自從晚晴越發出息後,杜宇當日的大男子威風不免就少之又少了,什麽話女兒幾句軟語便能搞定,他那通大道理隻要一遇到女兒嬌聲叫句爹爹,便都跑到爪哇國裏去了。


  此事夫人既然不讓,他其實也就那麽一說,崔先生比女兒大十幾歲,想想也確實不妥。


  幸而崔先生是光明磊落的人,秉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訓,他自來以晚晴父兄自居,杜宇這一大通心事他竟然全然不知。


  眼見得晚晴16歲了,這稱心的婆家還是沒找到。杜氏夫婦也頗著急了,主要是杜宇不知怎麽了,這一年來頻繁被派往各地督學,經常半月一月不在京裏,他不在家,媒人也不好登門,白白誤了許多時日。


  此時忽而又傳言說雅王想要自家女兒去做側妃,差點把杜氏夫婦嚇破了膽,杜宇趁著回京,親自去裴府接了女兒回家來住了一段時日,誰料女兒又吵又鬧的,非要再去裴府就學。


  等杜宇再一次被差遣去洛陽公幹後,寧夫人不忍女兒日日不開心,又見雅王的事情不過是虛驚一場,也便心軟了,偷偷放了女兒又去了裴家,並告訴女兒,一旦她父親回來,一定要提前回來,晚晴自然滿口答應。


  回到裴府後,因為隻剩了她這麽一個學生,崔先生督責她的功課又多又嚴格,好在晚晴天生好讀書,行臥之處,手不釋卷,裴府上下人稱她是女諸生。


  晚晴除讀書外,便想著要去勸導鈺媚和鈺淑。


  鈺媚還好些,不過哭了幾場也就罷了,她是定下給晉王做繼室的,聽說那晉王姬妾已經多位了,光是得寵就有數位。


  隻是正妃去世後,晉王未再冊立正妃,這次鈺媚能以繼室身份入晉王府,外人看來自是風光,可是進去後以鈺媚單純柔弱的性子,到底會怎麽樣,也很難說。


  晚晴勸她時,她隻淚汪汪道:“晴兒,你當日給我說,自己隻想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過日子,我還笑話你,現下才知道,估計這理想就是這世間最美的理想了。”


  晚晴安慰她道:“晉王那日咱們見過一次,好是英俊威武,又曾是少年英雄,自幼馳騁沙場的,您過去就是正室,您自己也說了,嫡妻不一樣,那些姬妾再得寵,不也是妾嗎?日後您生個一兒半女的,位子穩了,自然就不一樣了。”


  鈺媚苦笑道:“晴兒,你也不用勸我了,我這輩子怕是沒指望了。那王府豈是一般世家?到時各自的恩寵憑的都是自己罷了。”


  晚晴隻當她舍不得周子衝,便又勸道:“王府不也是世家嗎?再說周公子人雖好,可是若論人才武功,晉王也是一時才俊,不亞於周公子呢。”


  “晴兒,我表哥不喜歡我。”鈺媚閉一閉眼睛,那眼淚直流下來,“他給我說,這次回京路上,遇到了新寡的安樂郡主,安樂郡主是義安長公主的女兒,因丈夫家族犯事被牽連,剛從外地返京。


  路上恰好遇到他和大哥回來,二家車馬便同行了一段路。他頗愛慕安樂郡主,聽說郡主喜好書法,還問過他一些關於書法的問題。他希望一年後郡主夫孝滿後,便去求親。”


  “這……”晴兒目瞪口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這麽看來,我還要感謝阿回,他可能是這世界上唯一對我有一點點甜的人,”鈺媚淒涼道:


  “日後嫁入了晉王府,隻怕這世間再也找不到一個真心對我好的人了。他還祝我一生平安順遂?

  嫁進那種皇族之中,哪來的平安,哪來的順遂?都是憑各自的命罷了!”說著,那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了下來。


  “媚姐姐,您別難過了,……方回已定了禮部林主事的第五女,過兩天便要成親了。”晚晴囁嚅道。


  “好,晴兒,到時你替我去送份厚禮。”鈺媚喃喃道:“原來那一日的上巳節,便是我這一生最美的日子了,可惜當初我竟還不知道。”


  晚晴見她說得淒涼,也忍不住流下淚來,鈺媚握著她的手道:“晴兒,最是無情帝王家,可是,你看我裴家不是帝王家,也一樣爾虞我詐,了無生趣。”


  晚晴一震,待說什麽,終究未說,她低下頭,用手輕撫著衣帶,眼圈半紅著,看得出心裏也不好受。


  “你是不敢說,對不對?”鈺媚冷笑道:“我和淑姐姐,嫁的人是死對頭,那說明,在之後的日子裏,必有一個人要被出局,我們家族便拿我倆作筏投機,至於到時失掉了哪個女兒,他們才不管呢。”


  晚晴見她便這般不管不顧地說起來,也隻好悄悄道:“姐姐不必擔憂,晉王手握重兵,永王是個文人,這是亂世,裴伯父必定都想好了的。”


  “是啊,裴大人永遠都想好了,運籌帷幄,葬送了子女一輩子幸福也不惜。”鈺媚頗有些憤恨地說:“晴兒,隻怕我三哥也在算計之中了,你也得早做打算。”


  晚晴隻覺得遍體生寒,心內忐忑不安,不知該怎麽接話。


  二人正說話呢,忽見珊瑚急急忙忙地跑來,對鈺媚耳語了幾句,隻見鈺媚臉色大變,顫抖著起身,抖抖索索地問:“你說什麽?這是真的嗎?”


  珊瑚有點嚇傻了一樣,忙忙點頭。


  晚晴扶住鈺媚,驚問道:“姐姐,怎麽了?沒事吧。”


  “晴兒,我表哥沒了……”鈺媚身子不住地搖動,她喃喃道:“他那人是混,但是罪不至死對不對?怎地就這般喪了性命?”


  晚晴一聽傻了眼,她驚問道:“您哪個表哥?怎麽沒了?”


  “是吳勇,我姨家的表哥。他喝醉了酒,不知怎的跌到了路邊農戶的茅廁裏,被淹死了。”


  鈺媚麵如死灰,潸然淚下,“他就是喝醉了酒愛犯渾,平時,都還挺好的……”


  晚晴的心猶如擂鼓般狂跳起來,她扶著案幾的手一直在發抖,心裏那個答案待說又不敢說,她不信,她不信,他能那麽冷酷,不是說隻是嚇唬嚇唬吳勇的嗎?


  不不,吳勇一定是失足,一定是失足,可是他一個大家公子哥,怎可能去借宿農戶,又掉入茅廁?


  她暗暗呼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神,問:“那,可曾去查那家農戶?”


  “查了,就一個老頭子,話也說不利索,關到牢房第二日便死了,此事死無對證。”珊瑚回道。


  “我娘可知道?”鈺媚泣道。


  “大夫人本來這幾日已經見好了,昨兒還見了好幾個姻親,今日聽說了這個消息後,一下昏死過去了,這才剛醒來,便讓您過去。”


  鈺媚跌跌撞撞跟在珊瑚後麵,去了上房。


  晚晴坐在外麵石頭凳子上等她們,直等到太陽偏西她們才回來,說是讓鈺媚這兩日幫著去吳家處理一下喪事。


  吳夫人是鈺媚的姨娘,因吳勇之父姬妾眾多,她已多年不出佛堂,現在得知獨生兒子出了事,已然人事不省。


  周夫人身體若好,肯定會去幫忙處理,可是她自己也整日病得七暈八素,隻好派了邢媽媽帶著鈺媚一起去吳家幫忙,這幾日都住在那裏。


  裴時這些天一直在朝堂輪值,哪有空管她這些閑事;


  裴鈺軒前兩日便因刑部案件去了河北公幹,他走之前本來想送晚晴回家的,但是鈺媚那幾日心情不好,晚晴便來陪她和鈺淑了,是以未走。


  今日見吳家出了大事,晚晴也有些心神不寧,便信步到了西苑來找鈺淑。


  鈺淑見她,強笑道:“晴兒來了?我隻當你再不來了呢。”


  “怎得不來?”晚晴笑道,“我來看看淑姐姐。”


  “晴兒,柳公子是個好人,你再好好想想。”鈺淑道:“我們裴家,是個骨肉相殘的火坑,你莫跳進來,步了我和媚兒的後塵。”


  晚晴見她這般直白,自己的心突突跳個不停,她還未說話,又聽鈺淑含淚傾訴道:

  “晴兒,此時我也不怕你笑話了,你知道我一直愛慕柳公子,我也知道他其實喜歡的是你,現下好了,我沒指望了,晴兒,但願你能給他幸福吧。


  柳公子真的是個好人,對我縱無情義,卻總是彬彬有禮。晴兒,你和我三哥,怕也沒有結果……我伯父,是個狠心的人哪。”


  晚晴隻覺心如刀割,良久方道:“姐姐,我無法管住我的心啊!”說著,那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鈺淑抱著她,二人痛哭一場,晚晴替她擦著眼淚道:“姐姐,你別傷心了,永王是個喜好文學的人,聽說正妃待人很和氣,你過去了必不會薄待了你。”


  “晴兒,這次永王一功納了三房側室,我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再說了,永王下聘完全是看了我裴家的麵子。


  你知道嗎?他們本意想求娶的是媚兒,是伯父說已經和晉王定下親事,這才定了我的。


  伯父上次因為你的事情,和二哥差點撕破臉,現在他們各為其主,把我和媚兒賣了去換取榮華,希望他們都能富貴吧,誰讓我姓裴呢。”


  鈺淑說得那麽傷心,晴兒都不敢接上她的話,隻聽她自怨自艾道:


  “自小我便沒了父親,寄養在伯父門下,後來有了哥哥後,本以為有了指望,誰料還是被當成工具。


  晴兒,日後我若死了,記得千萬給我墳前放一支黃芍藥,祭祀我時,也用黃芍藥祭奠。”


  晚晴見她對這樁婚事如此絕望,也不由替她傷心難過。二人執手相看,涕淚俱下。


  當晚,晚晴看鈺淑情緒不穩,便沒有回房,陪她睡了一個晚上。


  早上剛起來,便聽說大夫人房裏昨夜鬧鬼,有人看見春喜慘白著一張臉趴到了大夫人的窗戶上,嚇得大夫人當時昏厥過去,今早竟有點瘋癲之象了。


  又有人說這鬼已經屢次出現了,隻是之前沒嚇著大夫人。現在鬧鬼一事傳得有鼻子有眼,流言遍布裴府,下人們已經亂成一團。


  “晴兒,你先回家去吧。”鈺淑一臉擔憂地給她說:“裴家現在妖魔當道,隻怕要出亂子,你先家去躲躲吧。”


  晚晴苦笑道:“姐姐,我躲得了一時,還躲得了一世嗎?沒關係,我今兒再住一晚,看看情況吧。”


  鈺淑好生為她擔心,卻又不好說什麽,隻是握著她的手,讓她保重。


  晚晴下午才從西苑回去,鵲喜見了她,麵帶憂色道:“姑娘,今日已經定下要為大夫人禳災了。”


  晚晴道:“好啊,但願能把大夫人的災給她徹底清除了。”


  鵲喜見她這般淡定,倒也沒再說什麽。


  果然,天剛一黑,上房那邊便聽得又是敲鑼又是敲鼓,晚晴在那裏抄心經,一筆一劃,絲毫不亂,鵲喜倒是佩服她的緊。


  待到戌時,忽然嚴媽媽帶著幾個人闖進來,客氣地說:“杜姑娘睡了嗎?大夫人請您去一趟。”


  晚晴站起來,鵲喜剛待攔著,晚晴笑道:“既然大夫人有情,我便過去看看吧。”


  鵲喜要跟著,嚴媽媽不讓,讓鵲喜好生待著。


  晚晴對鵲喜笑了笑,便跟著他們去了。


  “龍潭虎穴”,晚晴心道;“這次可算踏進去了,至於能不能出來,那就看,命大不大吧。”


  一時到了大夫人上房,那院內明晃晃地擺了上百隻蠟燭,院中不知何時立了一根粗大的桃木。


  桃木旁,擺放著上百隻蠟燭,尚未點燃,蠟燭外堆滿了柴薪,桃木前,卻是血跡斑斑,老遠便聞得到一股血腥氣息,兩隻死去的大公雞和一隻黑狗倒臥在地上,說不出的猙獰恐怖。


  院子正中,設了一個巨大的祭壇,供奉著三根粗大的香燭。


  大夫人便躺在祭壇旁的一張床榻上,緊閉雙目,不知是否是清醒著。她身邊環繞著三位仆婦,都低眉垂首站立,默然不語。


  有一位著道服的黑髯立眉道士正在祭壇旁走罡步,見到晚晴來了,對她左右上下的打量,來來回回在她身邊轉了幾圈,忽然大喝一聲道:“果然,災患就在這女子身上。”


  嚴媽媽問:“怎得才能將其驅除來呢?”


  那道士又是掐指又是羅盤一陣擺弄,忽道:“有了,可以以火祛除。災邪是陰,火是陽,再厲害的災邪也怕火,來啊,把這女子綁起來,我替她祛災。”


  嚴媽媽對晚晴滿臉堆笑,道:“姑娘啊,對不住了,你就讓大師給你驅驅邪,驅好了咱宅子也平安了,夫人也安好了,姑娘的心,不也就安了嗎?”


  “是”,晚晴一臉虔誠,“隻要能讓大夫人的病好,晚晴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辭。”


  這話說得那道士和嚴媽媽都是一怔,連大夫人也好像動了一下。


  “姑娘,可能會有點疼,不過,你忍著,隻要邪祛除便好了,你放心。”道士低低道。


  “哼,”晚晴冷笑道:“大師,那若是驅不出來,我便該當活活燒死?”


  那道士臉色變了變,不再回答晚晴的問話,隻吩咐徒弟道:“給姑娘伺候上。”


  立時他的兩個年輕的徒弟便將晚晴捆在了那根桃木上,桃木下蠟燭圈開始點起來,晚晴的嘴裏被塞上了一塊破布。


  那火圈的火漸漸燃起來,外圍的積薪被慢慢點燃,火光也一點點逼過來,晚晴感覺到火光已經撩到了發絲,她一直盯著院門口,但那院門猶如死一般冷寂,她的心一寸寸涼氣襲來,心中呐喊到:


  “姑姑,你救救我,姑姑,你救救我……我不信,他們能害死我,我不信……他們能把我們杜家人斬盡殺絕……”


  那火舌逼近到身體,眼看著下一刻便要燃燒起來,饒是晚晴多麽坦然,麵臨生死也不得不驚悚萬分!

  她的嗓子發出啊啊啊的叫聲,眼神中放出絕望的光,心中一片恐懼,裴家果然是龍潭虎穴,果然是……


  自己一派天真,自以為聰明還是入了局,現下這局,誰能破?自己也不過是待宰的羔羊,砧板的肉,自己死是容易,可家中父母怎麽辦?

  她的汗滾滾而下,道士做法的聲音映在她耳中,竟成了一片虛空,最後的最後,她的眼前閃過了母親的臉,她低低叫了聲娘,那火已然開始灼燒皮膚,刺痛的感覺湧上來,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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