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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貴人

  長安最大的青樓玉樓春就在眼前,門前一字排開的姑娘們個個精神飽滿,身材婀娜,當然容貌也算不得傾國傾城,畢竟隻能在外麵站著吆喝的,自然和頭牌還大有區別。


  不過她們勝在年輕又都濃妝豔抹,遠看也頗是引人注目,而她們手持帕子團扇之類的道具,不管顧客貧富老幼俊醜,一律平等對待的待客之道吸引了晚晴,她不禁為她們這般良好的職業素養暗暗鼓掌。


  現在晚晴正站在玉樓春數丈之外的一個矮柱旁,她捉摸不透這個矮柱的具體作用,也不清楚裴鈺軒為她相看的這個暫留之所有什麽深刻寓意。


  實際上他今日一大早就熱情洋溢地帶著她出發說是到街市去玩,結果走到這裏時,便被兩個黑衣奴接走了,說他家主人有請。


  果然晚晴沒猜錯,他們那主人就住在玉樓春,也許就是那兩個頭牌之一也說不定。


  可裴鈺軒並沒拒絕,隻是麵不改色的囑咐晚晴在這矮柱旁等著他,然後,他半分愧疚都沒有的就跟著那兩個黑衣奴走了。


  晚晴百無聊賴的盯著那些奮戰了一夜頂著大黑眼圈走出來腳都有點打飄的客人們,由衷的鄙夷了一番。


  接著她又看到一個略平頭俊臉的年輕客人在這晨曦乍現的清晨慢悠悠走進了玉樓春。


  那些姑娘們如同老鷹見了兔子一般突然潮水般湧在了他的身邊,團團將他圍在中央,各種拉扯。


  晚晴有些啞然失笑,果然是矮子裏頭挑高個,就這容貌都值得姑娘們傾力相迎,那裴鈺軒如果是自個兒進去,還不得引爆了這座樓?

  要知道剛才裴鈺軒進玉樓春時,因為有兩個黑衣奴陪著,那些姑娘直接當他是個透明人,看都沒看他一眼,甚至還有些畏懼般的遠遠避開了他。——真是令人唏噓遺憾!

  晚晴眼見那年輕人被簇擁著進了大門,不禁嘖嘖兩聲,煞有介事的點評道:“果然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啊!”


  “兄台好雅興啊!”對麵不知何時來了一位長身玉立的年輕貴公子,二十左右的年紀,身著一襲白衣,手裏搖一把灑金折扇,正在含笑望著自己。


  晚晴懵了一下,才知道原來對方口中的兄台是自己。


  她這才記起今天自己穿了一件銀白色的袍子,梳著道士髻,儼然是個清俊的少年郎。


  裴鈺軒才見她時還愣了一下,說她扮起男子來倒也不錯,連阿諾那個萬年不笑得都衝自己笑了一下。


  回過神來後,她忙忙向那白衣公子回禮道:“不敢不敢,公子過獎了。”


  當然是過獎,你見過誰家好兒郎大清早站在青樓前看姐兒,還吟哦著豔曲,能稱得上雅興啊?所以她頗有自知之明,知道對方就是客氣一下。


  “兄台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可是等待什麽人?”那白衣公子語氣雖緩,卻有種天然的雍容華貴之氣。


  見他如此平易近人,晚晴又自忖自己目前是男人身份,不需要羞羞答答遮遮掩掩,於是朗聲道:

  “哎,其實我也不樂意在這站著,隻是我約了一個人,他讓我在這裏等著。”


  “這麽巧,我也在這裏等人。那麽兄台,可否賞光去這邊茶樓一坐?”


  “咳咳,”晚晴想了一下,如果裴鈺軒出來見到她竟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喝茶,恐怕醋壇子要打翻,所以為了不招惹他,她決定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直接拒絕不好,她便委婉道:

  “不便打擾公子,實話說,我沒帶錢,我本來是指望那位大哥來請客的,可他沒來,我隻能在柱子這裏等著了。”


  那白衣公子笑了笑,露出了白皙整齊的牙齒,他輕言到:“無妨,小兄弟若不嫌棄,在下倒是可以請兄弟喝一盞清茶。”


  聽他對自己的稱呼忽然從兄台變成了小兄弟,晚晴覺得他可能在此也很無聊,所以變換著稱呼逗自己玩?心裏便對這人有了三分不喜。


  但是她又想太陽漸漸升起了,溽熱馬上就要上來,而玉樓春出來的客人們都如此不堪,讓她有種很不好的聯想,忽然心裏便不開心了,於是心一橫,她道:


  “也好,既然公子如此慷慨,那我就不再做那抱柱的尾生了,恭敬不如從命,謝謝公子啦!”


  那公子忍著笑,帶她到旁邊一間規模宏大的茶室找了個位置坐下。


  她看到這個位置旁邊坐的全是些看起來完全不像喝茶的客人,那些人眼神蒼勁,目光淩厲,一看就是練家子。


  他們並無意桌前的茶,都有意無意地打量剛進茶室的人,而這位白衣公子就這樣赫然坐在了最中央。


  晚晴一看這陣仗,開始後悔了,完了,這個白衣公子是個貴人無疑,這旁邊必是他帶的侍衛,自己幹嘛跟他來,和鈺軒賭這個氣幹嘛?


  不過他一個貴介公子,大清早帶著一大幫侍衛在青樓外頭喝茶,不也十分詭異嗎?

  “不知公子在這裏……也是等人嗎?”晚晴支支吾吾的問,問完,她忽然想起來了,人家剛才說了,和她一樣是在等人,這可如何是好?


  “對啊,你怎麽知道的?”那白衣公子溫和地說。他是如此配合,一點沒有戳穿她,讓她深刻感受到了貴人之所以能成為貴人,一定是有原因的。


  而且此時他不再叫她兄台,也不再叫她小兄弟,直接以你相稱,看來對她還頗有好感度。


  “我猜的。”晚晴抿嘴笑了笑,笑中帶了幾分尷尬。


  幸好緊接著明前的碧螺春來了,店小二很是麻利地幫忙斟上了茶水。


  “多謝公子盛情款待。”晚晴點頭致意,以袍袖相遮喝了一口茶水。


  她想,萬一等會這公子問東問西,讓自己為難,不如現在自己先發問問,畢竟最好的防衛就是進攻嘛,想到這裏,她以一種得遇知音的神情看著白衣公子,笑問道:


  “公子也愛韋端已(作者注:韋莊字端已)的詞?”


  那公子本來饒有興趣地看著杜晚晴,被她突然這麽一問,倒是楞了一下,順口道:“喔,還好。他近些年很是有些名聲啊!”


  晚晴一看,好,接招就行啊,她喝了點茶潤了潤嗓子,就開始大放厥詞了:

  “是了,公子說的是,不過他豈止是有名聲啊,他的詞寫得太好了,公子不覺得他的詞就像是弦上黃鶯語嘛,真是語淡而悲,意蒼而遠,他的《浣花集》,我可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呢,若是遇見他,我願到他座下做一名灶下……奴…… ”


  “喔,你這麽崇拜他?他不是寫《秦婦吟》那書生嗎?”那公子見她這一通說,倒有些意外。


  “《秦婦吟》啊,我不喜歡,寫得太慘了!”晚晴索性挑明了說:“我隻喜風月,不喜談國事。”


  “小兄弟的愛好倒是很奇特。”那公子點頭暗笑道。


  “是啊,我就喜歡風花雪月的詩詞,除了韋端已,我還喜歡溫飛卿,李義山。”


  “你喜歡李義山啊?不錯不錯,我也讀了他幾首詩。你讀的是他什麽詩?”


  “無題呀,”晚晴故意誇張道:“當然是無題詩,所謂‘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所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寫得真好,齒頰留香。”她不由擊節歎賞。


  那公子還未答話,忽然門外來了幾個舉止奇怪到猥瑣的富家公子哥,好像是從玉樓春剛出來的,個個都是一副縱欲過度的樣子。


  領頭的那個穿著一條寶藍袍子,下巴上有一顆醒目的大黑痣,痣上長著三根長毛,他徑直走到晚晴前麵,輕佻地問道:


  “現在兔子行情怎麽樣?”


  晚晴一愣,有些納悶地說:“不知道,我沒去集市,我來的時候集市還沒開。”


  “呦,還是個雛兒,”那些人狂笑不止:“要不要陪我們兄弟來喝一杯?我們的價比這位隻多不少……”


  晚晴頗為同情的看了他們一眼,因為她已經看到了對麵那位公子在使眼色了。


  頃刻間便有數位配有樸刀的假茶客站起身來,將這些無賴一人拎一個,悄無聲息的出去了。


  也不知用了什麽辦法,那群無賴一聲沒吭,就那麽被人拎著走出晚晴的視線。


  直到他們走遠後,晚晴才收回自己震驚的目光。她見那公子從始至終,頭都沒抬,就在那裏靜靜的喝茶,見晚晴看他,才慢悠悠說:

  “對不住的很,手下辦事不力,擾了小兄弟談詩,你沒受驚嚇吧!”


  晚晴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猶豫了一會,才滿是困惑地說:

  “無妨。可是我真的沒去集市,我一大清早就來等人了。那些人怎得就覺得我知道兔子的行情呢?我家……也不養這東西。”


  那公子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是了,這些人很是討厭,你放心,我替你出氣,一定讓他們三個月起不來床,讓他們眼拙!”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子別誤會,咱們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晚晴忙忙地揮手道:

  “我真的沒關係。公子如果覺得他們失禮了,就對他們小懲大誡一番,千萬別打壞了,我看他們那身子骨恐怕經不住打。”說完瞄了一眼對麵的玉樓春。


  白衣公子頷首笑道:“果然,還是小兄弟觀察的仔細。小兄弟,你姓什麽?在哪裏進學?我看你頗是風雅,可樂意和我交個朋友嗎?”


  晚晴心裏歎息了一聲,想著該來的還是來了,自己白白瞎扯了半天,她順口謅道:

  “我姓木,就是市井人家子弟,沒有進過什麽學,喔,就是愛看幾本閑書,公子莫見笑。”


  她刻意避過去公子和她交朋友的信息,假裝沒聽見。


  那公子笑道:“好,沒想到市井子弟也有這般有趣的。我姓李,這是我的片子,木兄弟什麽時候有時間可以去找我清談。”


  說著,他平易近人的遞出一張閃著金箔的片子。


  晚晴接過掃了一眼,便放在自己袖內,道:“好,好的。”


  白衣公子見她看了片子竟然無動於衷,頗有些詫異,忽然問道:“木兄弟,你去過那裏嗎?”


  他用手一指,正是大內的位置。


  “喔,我等平民百姓如何能進那裏呢?”晚晴驚訝道。


  “可是年節大宴時普天同慶,不是尋常人也能入宮討一杯水酒喝嗎?”


  “咳,那是‘薛王沉醉壽王醒’的地方,我們平民百姓就不去湊那熱鬧了。”晚晴隨口說道。


  說完,她就知道自己說錯了,因為那公子眼裏閃出幾絲淩厲的光,旁邊侍衛的目光也集中到她這裏來。


  她結結巴巴道:“對不起,我說錯了嗎?這不是……這是李義山的詩……不是我寫的……”


  那公子見她如此緊張,啞然失笑,眼中那抹淩厲消失了,他以手輕叩茶桌,低聲問道:

  “木兄弟果然是市井人家的子弟嗎?我看你談吐不凡,不像是沒進過學啊!”


  晚晴笑道:“公子見過世家子弟大清早在青樓前麵看姑娘的嗎?我真的沒騙您。


  不過太陽也升起來了,我得去等我那朋友了,不然他到了看不見我,多半要生氣。謝謝您的茶水啦!”


  那公子也不挽留,隻是笑道:“好,那我們就此別過吧。如果有時間,可以去找我談一談。”


  晚晴假笑了一下,暗罵自己神經病,為何要到這裏來和受審一樣喝這兩杯碧螺春,不過這茶真的好喝。


  她告辭後,便徑直去了那短柱旁,再一看,那白衣公子和他身邊的侍衛竟一個都沒有了。剛才那一幕,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走後,那白衣公子便自言自語道:“這小姑娘倒頗有意思,沒想到市井中竟藏著這樣的人物!”


  身邊的侍從問:“需要派屬下去調查一下嗎?”


  “不了,一個貪玩的姑娘罷了,別驚擾她了,咱們幹正事要緊。四哥出來了嗎?”白衣公子道。


  “已經出來了。”侍衛答。


  “好,那我們也走吧。”白衣公子站起身,在侍衛們的簇擁下離開了此地。


  注釋:“薛王沉醉壽王醒”,出自李商隱詩《龍池》。詩歌大意為唐玄宗李隆基晚年荒淫,不顧倫常強納兒子壽王的妃子楊玉環為貴妃。一次他攜楊貴妃在隆慶宮大宴群臣,賓主盡歡。宴飲歸來,唐玄宗的侄子——心中無事的薛王早已呼呼大睡,而痛苦萬分的壽王卻徹夜難眠。此處暗諷皇宮內父子兄弟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的黑暗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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