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市燈如晝(1)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遊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唐·蘇味道《正月十五夜》
轉眼上元節將至,因晉王的軍隊獲得了大捷,京城宵禁取消,皇上特下旨意,允許百姓這日可以自由到街市觀燈。
這一日,人山人海,無論老弱婦孺,都走到街頭,街上燈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隻見形形色色的花燈如潮水般依次鋪開,照得天空一片明亮。
杜大人一向不沾這種熱鬧,寧夫人傷寒未愈,杜晚晴卻獨獨想去,但是爹娘沒發話,她也不敢說,隻能愈加乖巧些,盼著父母能主動讓她去燈市。
她的心事,做父母的如何不知?看她悶了這半個正月,好容易有了一絲笑模樣,自然也便想著成全她。
到了十五這日,吃了晚飯,爹爹便對女兒發話道:
“晴兒,聽說今年的燈市格外熱鬧,你們年輕人好熱鬧,你也去看看吧,讓福子跟你去,別太晚了回來就是了。”
晚晴大喜過望,這次卻一點沒推辭,她忙忙去換了一身新年剛做的水紅色金絲銀縷五彩帛衣,插上了一支雲鳳芙蓉簪,略略打扮後,便要出行。
做娘的又拿了一件半舊的大紅滿地金襖子,給女兒披上。
杜大人在旁打量著亭亭玉立的女兒,笑道:
“嗯,穿上這衣裳倒是有大姑娘的樣子了,到了街市上,不要一味和人擠,買兩盞喜歡的花燈趕緊回來吧!”
晚晴此時千依百順,和父母告別後,福子便駕車將她帶至燈市。
隻見千萬盞燈在風中搖曳,又有五彩的錦帛閃耀著光芒,街市上人群摩肩擦踵,性急的人們早就來了,各色小吃、玩意叫賣不絕。
晚晴在人流中,不禁暗想:今日,能在這萬萬人之中,見到那個人嗎?
為何,說了告別,還是盼著再相遇?
今年的新年,自己過得這般沉悶,若見了他,自己該如何跟他說呢?
還有,那日,自己飲醉了,有沒有說胡話?
自己酒醒後,看那人神情,倒是柔和的很,隻是告誡自己以後萬不可喝酒。這一向又頗有些時日未見了,不知他可安好?
若是今日能在人群中遇到他,該多好啊!
她這樣滿懷心事地一路走走逛逛,福子緊跟著她。
到了一家店鋪前,老板正在推銷自己的花燈:
“各位客官,看看我的這些燈啊,鴛鴦燈夫妻好合,梅花燈喜上眉梢,玉蘭燈典雅,走馬燈奇幻,走過路過別錯過,快來買一盞討個好彩頭!”
晚晴被這被這別出生麵的吆喝聲吸引了,忙讓福子掏錢,買了一盞梅花燈,隻見燈上兩隻喜鵲並頭站立,旁邊一樹梅花開得正豔。
她自己提著這盞燈,心情略略好些了,想著裴鈺媚、裴鈺淑姐妹不知今日有沒有機會出來看燈。
裴鈺甫年底大婚,爹爹去吃喜酒也沒帶自己去,聽說裴氏姐妹見她沒去,還失望了老半天。
而她,卻準備從他們的生活裏剝離開來。
想想自己這一年,也很快樂吧,雖然也有些苦澀,但是,甜總是多過苦的。
怕,所以裹足不前。
但躲,便躲得過去嗎?
她心裏暗暗問自己,忽然想去喝一杯酒。見前麵有個擔子,正在賣清酒,那酒顏色沱紅,像是三月桃花的嫣然。
她讓福子去買酒,福子猶豫著不肯,勸道:“小姐,您別喝酒啊,被老爺發現看見可不得了。”
“哼,你就是怕我爹責罵你罷了。”晚晴瞪他一眼,不理他,還要買。
“小姐,小的是為了您好,就算老爺打我一頓我也沒關係,小姐身子弱,哪能這麽冷的天再喝冷酒?”
福子比晚晴大幾歲,對這個小姐自來是當成九天菩薩般對待,晚晴老嫌他蠢,平時不大和他說話,現在看他膽敢管自己,不禁罵道:
“臭福子,我哪裏弱了,叫你大過節詛咒我!”晚晴惡作劇的用力踩了他一腳,一把奪過他的錢袋,風一般跑到酒擔前,一疊聲對攤主道:
“老板老板,快給我打兩角酒。”
攤主忙忙道:“好嘞小娘子,稍等啊,這酒有點涼,小娘子要慢慢喝,不要嗆了風。”
晚晴笑眯了眼睛:“好說好說,謝謝老板了。”
從老板手裏接過碗來,晚晴剛待喝,卻被一隻纖纖細手將碗拿走,接著,一個溫婉的聲音響起來:
“晴兒,你又跑出來胡鬧啦?”
晚晴一看,原來是裴鈺媚盈盈立在身邊。再一看,後麵站著裴鈺淑、珊瑚和綠竹。她驚喜交加,忙問道:
“二位小姐,你們出來玩啦?我剛還道今天能不能遇見你們呢,果真遇上了!”
鈺淑笑道:“還說呢,二哥婚宴你都沒來,現在又說盼望遇到我們,我是不信的。”
晚晴有點不好意思,忙遮掩道:“當真,當真,對了,你們是自己出來的嗎?”
“怎麽敢讓小姐們自己出門?是我們帶出來的。”定睛一看,卻是方回再說話,柳泰成也在一旁微笑站立。
幾個年輕人見過禮後,晚晴問道:“必是三公子帶你們出來的吧,怎麽不見三公子?”
鈺媚皺了皺眉頭,說:“三哥今天不知怎的,剛一到街市便和我們走散了,今天多虧方公子和柳公子陪我們逛逛。”
晚晴心裏略有點失望,麵上卻依然掛著微笑,笑著說:“正是呢,今天的人實在是多。聽說前麵還有耍百戲的。”
“是有百戲,杜姑娘要去看嗎?”一直未說話的柳泰成忽然問晚晴道:“如果姑娘要去看,我帶你去。”
晚晴見鈺淑極快地掃了一眼柳泰成,想說什麽,終究未說。
“不敢勞動您大駕,我看你們從那個方向過來,必是已經看過了,我和福子往前再走走也就回家了。”杜晚晴忙忙辭謝。
方回對著柳泰成擠眉弄眼地說:“無妨,柳兄家的店鋪在那裏,鋪子裏有好多花燈,杜姑娘也可以去挑兩盞,你看二位小姐都挑了好多盞呢。”
柳泰成也充滿期望地望著晚晴,看那樣子很盼著晚晴邀請自己去挑花燈。
晚晴卻沒細看他的表情,隻是回頭一看,原來他們身後帶著數十名精幹護衛表情嚴肅,不過人人手裏都提著一兩盞鯉魚燈、南瓜燈、老鼠燈等,這些花燈造型可愛又活潑,和侍衛們的麵無表情形成了絕佳的反襯。
她不禁啞然失笑,說道:“二位姐姐竟然挑了這麽多?不過我已經有了燈了,就不再麻煩柳公子了。”
柳泰成略低了低頭,眼神中閃過一絲失望。
此時,恰好侍衛長過來稟報:“二位小姐逛了些時間了,請這就回府吧。老爺要求我們寅時必須回去。”
裴氏姐妹也沒多說,便攜了晚晴的手,讓她盡快去裴府。說完便上了馬車。
柳、方兩位公子在後麵騎馬,侍衛們在旁拱衛,一行人迤邐而去。
晚晴歎了口氣,看著剛才被裴鈺媚奪下的那碗酒,還孤零零放臨時搭建的案幾上,便想再伸手去端。
“姑娘別喝這酒,若要喝,小的帶姑娘去個絕佳的地方”,旁邊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哥溫言道。
“阿旺哥?”晚晴驚喜說道:“你怎麽在這裏?你家公子呢?”
“公子今天心情不適,在湖邊喝悶酒呢,姑娘要不幫忙去勸勸吧,我和阿諾感激不盡。”阿旺拱手言道。
晚晴一看,原來裴鈺軒的另一個小廝阿諾也站在這裏,阿旺往日說笑極伶俐一個人,阿諾卻是個極冷峻的性子,整半日不說一句話,現在見了晚晴,也是冷漠的點了點頭。
往日晚晴常和阿旺嘻哈打鬧,故而聽阿旺這樣說,也都慣了,笑道:“今天上元節,你家公子怎得又不喜了?”
“我們不敢問啊,姑娘,好姑娘,你快去幫忙勸勸,回頭小的給您孝敬一壇子上好的惠泉酒。”阿旺連哄帶騙。
晚晴兀自在猶豫,回頭看著福子說道:“那跟我的人,怎麽辦?”
“好姑娘,你去吧,我們兄弟招待福子兄弟。”說了使了個眼色給阿諾,後者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悶聲道:
“福子兄弟,走,咱們逛逛去,做哥哥的買些酒食給你,一個時辰後再回來。”
福子連道不去,要看著小姐,被阿諾硬是拽著胳膊連拉帶拖弄走了。
晚晴哭笑不得,嗔阿旺道:“你們是安排好了吧,特意在這裏堵著我?”
阿旺跺腳指天發誓,一臉無辜地說:“姑娘這是冤枉我們了,我們從大年初一跟著公子,就別說賞錢了,連一個好臉色都沒得過。
您看眼見著這都十五了,公子臉都沒開晴。這不,今日明明是大人讓公子帶兩位小姐出來逛逛,結果他把小姐們扔給了柳公子和方公子,自己跑去喝悶酒了。
這事若被大夫人知道了,又是一場官司。我和阿諾正急得無可無不可,恰好看到姑娘在這裏和小姐們說話,這才急中生智找您救場。”
“你急中生智”,晚晴咬牙笑道,“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就胡說八道吧,我信你才怪。
三公子不開心,你們不找鶯兒姑娘開導,找我,我有什麽靈丹妙藥?”
阿旺看她這樣子必是肯了,當即笑嘻嘻道:
“姑娘不需要什麽靈丹妙藥,姑娘本身就是一劑藥,我好幾回可都看見姑娘走了,我們公子在背後癡癡傻看。
柳鶯兒一個歌妓,怎麽能和姑娘比?”
“歌妓?”晚晴驚訝道。
阿旺自知失言,急急忙忙道:“好啦快走吧我的好姑娘,一會兒公子又喝的爛醉如泥了,到時少不得又有人要做文章。”
一時二人到了湖邊,湖那邊正在放煙花,煙花絢爛,一瞬間光耀天宇,然而下一瞬,便又歸於黑暗。
這時節人人都在觀燈,是以湖邊人極少,唯見一個年輕人,風姿英挺,神情落寞,鋸坐在通向湖水的長階下,拿一隻透明的琉璃盞,一杯一杯喝著悶酒。
不是裴鈺軒還是誰?
究竟為了什麽?讓他遠離塵囂,在這燈火闌珊之處借酒消愁?在這萬家團圓的日子裏,他堂堂貴介公子,竟沒有一個知心人可以把酒言歡,暢談心事嗎?
晚晴的心,似被什麽刺痛了一下。
阿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晚晴站立良久,未上前去,隻呆呆站在那裏。
下去勸慰是極容易的事情,可是這次她可以去安慰,下次呢?
下下次呢?
人生中有那麽多不如意,難道她每次都要來勸慰嗎?
她已下定決心,不再向前行一步,因為她能把控的,隻能到此為止。
若再往前,未來會是什麽樣的願景?是喜是悲?是錦繡前程還是萬丈懸崖?
緣分,本是最玄妙而又古怪的東西,你不經意間,它來了;你留意它,它卻跑得飛快。
或許站在他身後,就這麽默默地望著他,也不失是一種安慰吧!
她提著那盞喜上眉梢的燈籠,看著燈籠裏的小火苗,微弱的,卻始終不息。
“既然來了,何不下來坐坐?一味站在那風口上做什麽?”
那慵懶的聲音響起,裴鈺軒頭未轉,聲音略帶點酒意。
“公子上元節安康”。晚晴聲音有些澀。
裴鈺軒沒有回話。
晚晴拾階而下,見裴鈺軒麵色冷峻,月下的白玉簪散發出清冷的光。
她將衣裳攏了一攏,慢慢坐在裴鈺軒旁邊,將那盞燈放在了兩人的麵前。那燈跳躍搖曳的火光,為二人照出了一小片光明。
“公子看我這燈,漂亮嗎?”晚晴裝作不經意的問。
“哪裏買的?又是去柳泰成鋪子裏選的?”裴鈺軒嘴角一彎,似有些嘲諷之意。
“哪有,是我在康慶坊買的。那裏有荷花燈、鯉魚燈、獅子燈,還有南瓜燈、茄子燈、豌豆燈呢,要不是我錢不夠,我一定要買那盞天女散花燈。”
晚晴用手托著腮,一雙靈動秀美的眸子望著湖中那脈脈流水,一臉憧憬。
“那盞天女散花燈有什麽好處?逼真?精美?用料不同?”裴鈺軒見她這般戀慕,微微側頭看著她,問道。
“不是,就是大。那麽一大堆燈裏,就屬它個頭最大,而且最明亮,我一眼就愛上它了。”晚晴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也算是個讀書人,審美眼光能不能稍微高一點?因為大就喜歡了?”裴鈺軒嘴角彎了彎,不客氣地數落她道:
“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真是小孩子心性!”
晚晴暗暗翻了個大白眼,心想:“你也就比我大兩三歲,扮這老氣橫秋的樣子,當自己很老麽,哼!”麵上卻沒露出什麽來,隻是訕訕的。
鈺軒見她又不吭聲了,隻道她惱了,輕謔道:“怎麽,又不高興了?”
“沒有不高興”,晚晴用手絞著手帕,低聲說:
“世人凡喜愛的物事,都逼著說個理由。可是有些喜歡就是沒有理由啊,你看一眼就喜歡了,合了眼緣,合了心意,就喜歡了——哪有那麽多理由啊?
我喜歡那盞燈,你非逼我說理由,那我隻好說喜歡大的了,何況它的確最大。”
鈺軒聽她如此說,隻是笑笑,沒有說話。
隔岸煙花又起,五彩繽紛的煙花將晚晴的臉照得更加明豔,她正絮絮說:
“現下公子您,旁人看來,不也是無緣無故的在這大節下喝悶酒嘛,可是我知道,公子一定有心事。
但是可與人言無二三,我不敢打聽公子心事,便說個笑話給公子解解悶,也是自己的一點心意了。”
“你要問我便直說,何必繞著彎說這麽多?”
鈺軒倒出乎意料的沒生氣,他輕歎了口氣,眸子中盡是落寞和悲傷,風吹起他鬢角的發,那張白皙英挺的麵容上寫滿了心事。
晚晴一時癡了,恍惚中聽到他說:
“其實,今天,是我乳母秦媽媽的忌日。每年的今天,萬家團圓,花市如晝,我就會想起,他們從我身邊將秦媽拖走,誣她偷東西,逼她自殺身亡的場麵。
她落下最後一口氣時,還緊緊抓著我的手,讓我照顧好自己,那一幕,我永遠不會忘記。”
裴鈺軒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又要去拿酒壺。
“公子?”晚晴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阻擋他拿酒壺,她的手溫熱,而他的手冰冷,那絲溫熱漸漸將暖意一點點匯到這冰涼的手上。
晚晴顧不上羞澀,輕輕對他搖頭道:“不要再喝了,在冷風裏喝酒傷身。”
裴鈺軒瞥了一眼晚晴,忽而歎口氣,反手握住晚晴的手,問道:“你不願意我喝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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