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農夫與蛇
別墅二樓的房間采光極好。
謝星闌踏在最後一個台階。能看到落地窗外的梅花枝。與藤蔓相互交纏,拓落在地板時,勾勒出了瑰麗又鬼厲的形狀。
昨晚又是一夜冬雪,玻璃窗沿已經結了層薄霜,室內外溫差大。
他生就不受冷,但仍冒著寒氣開門,就為了把淩霜搖曳的梅花折落在掌。
距離周年慶已經過去好幾天,時薑照舊是昏迷的狀態。
不是不會醒,是她被PTSD發作時的夢魘困住,潛意識裏不想醒。
心理醫生嚐試為她進行催眠喚醒,卻發現她早先經過訓練,意誌能抗衡一切來自外界的影響。無能為力之下,隻好打一些營養液來維持她基本的生命需求。
雖然人是從季影身邊帶過來了,但謝星闌這些日子過得一點都不輕鬆。時薑要是再不醒,他相信自己會比季影先瘋掉。
趁著醫生還沒上門的空檔,他把梅花枝放進花瓶中,拿上好的甘露泉水滋養著。
梅花不需要多加裁剪,完整保存起來就很美。沒一會兒,芳香盈滿室。
朔天陽送完萬映兒回來,才到門口就發現了房間不一樣的風景。
“你可真能下得了手,百萬級別的花就這麽折在你手中。”他又好氣又想笑。
謝星闌理直氣壯,“是不是舍不得這點錢?”
“舍得。能折損在你手中,是它們生命的高光時刻。”朔天陽沒再多做文章,轉而瞧了眼床上躺著的時薑。
她睡得很沉,也睡得不安穩。眉頭微顰著,似乎從昏迷開始就沒怎麽舒展過。
看樣子又夢魘了。
“醫生還沒來嗎?”謝星闌將她的左手腕從被子裏抽出來。
肌膚紋理平滑細嫩,如果不細看,完全看不出這裏曾經有條刀疤。
他細細摩挲了會兒,才聽朔天陽回複道:“季影最近加強了人手,所以雙二他們需要繞點遠路才能過來。”
“真是難纏。”謝星闌不悅。
他垂眸斂眉,溫柔細心將女人披散著的頭發撥到同一邊,露出半張精致而蒼白的側臉。
明明三天前還嬌俏得不可一世。但現在就連左顴下的赤痣,都在夢魘的折磨下顯得暗淡。
謝星闌隻覺得可惜。
倘若當初老老實實地答應跟了他,不就沒有這麽多繞繞彎彎的小插曲了嗎。非得找點罪受。
本來他也沒想跟朔天陽合作。奈何對方給出的條件實在是過分誘人。單是一個時薑就能讓他動搖原先嗤之以鼻的態度。
現在看來,時薑哪怕沉落到了地獄都這麽美。這一波買賣怎麽算都不虧。
-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朔天陽還站在門口,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
“還有事嗎?”謝星闌沒留情麵,當即下了逐客令。
不過朔天陽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表現得毫不介意。
接下來的事情,他不再拐彎抹角,有話直說,“時家移民的簽證一時半會兒辦不成。”
謝星闌動作一愣,“哪個環節出差錯了?”
“一是因為季影在明處盯著,咱們不好光明正大地辦。第二個原因也有點棘手。”他欲言又止,斟酌著言辭告知,“時聰的血型跟時薑的匹配不上。”
話音未落,空氣沉默了好半晌。
謝星闌停下摩挲手腕的動作,淡漠著嘖了聲。
言有盡而意無窮。
他都已經把時聰弄出國了,結果血型一對不上,就意味著時薑沒法按直係親屬的身份換國籍。
千算萬算,竟然沒算到這一茬,還真是功虧一簣。
朔天陽察覺到他的不爽,耐著性子勸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把時薑帶出國的事情隻能暫時擱淺。”
但謝星闌隻是煩躁一瞬,就很快鎮定下來。
他沉默以應,牽起女人的手,放在掌心掂量一二。
時薑的手輕若無骨,本就纖長的手指仿佛一用力就會被折斷。
隻揉捏幾下,謝星闌就不敢繼續捏,生怕弄疼她。而是單單挑起無名指,用觸感測量出大致的數值。
所有的動作,朔天陽都看在眼裏。
心中一動。
明明都是女人,但謝星闌對待時薑和對待萬映兒的態度真的是天差地別。
不過謝星闌自詡沒有跟朔天陽交心的必要,重新起了另一件事的話頭。
語氣頗為嚴肅,“她什麽時候能醒?給我個準話。”
朔天陽不解:“暫時睡著了不是更好嗎?沒有毒舌刀子也沒有吃恨的眼神,還不用擔心她跑了。”
對於他這觀點,謝星闌卻不以為然。
事實上,他已經見了太多次時薑睡著的樣子。
十年前的時薑就是這麽躺在病床。任憑自己嚐試叫醒都沒什麽反應。美豔而純淨,但也脆弱得仿佛一破就碎。
相比之下,還是十年後的伶牙俐齒模樣生動得多。
他到現在還耿耿於懷時薑那天的話,心說如果她當時能睜開一次眼,就不會說出“晚了”等諸如此類的話。
明明他才是第一個出現,季影屬於後來者。
長時間的心理拉鋸,朔天陽自詡理虧,語氣也有點無奈,“沒辦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人帶走,隻能是這個方法。”
他交代:“那個硬盤裏的音軌經過了特殊處理,既還原十年前的火焰現場,也能通過一些變頻的腦電波誘發PTSD的症狀。不過除時薑之外,其他人聽這音軌都不會有什麽異樣的感覺。雖然隻能用一次,不過從現在的結果來看,成效顯著。”
這一招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倘若設局者自己不解釋,連謝星闌都不清楚當中的原理。
聽完,他輕笑了聲。
百感交集。
“H城人的品性,還真是現實版的農夫與蛇啊。不知道Jan之後會不會懊悔把慈善教育基金投給H城,畢竟她現在可是被自己資助過的小奶狗給坑了呢。”
“小奶狗”和“坑”字分別加重語調的同時,視線漫不經意掠過了床上人的臉。
乍一看沒什麽變化,但略加顫抖的睫毛還是難逃他法眼。
不過謝星闌沒有拆穿,而是等遣走了朔天陽才把注意力放在時薑身上。
隨著門鎖落入卡槽,他單撐著下巴,指腹交相點在細嫩而敏感的腕間。動作輕柔,語氣則透著一絲拆穿的得逞,“還準備裝下去嗎?”
“……”
時薑屏氣凝神。
本想著按敵不動我不動的計謀,沒打算敗露。奈何謝星闌的目光過於熾熱,加上目前的處境對她不利,時薑在這種不依不饒的逼迫目光下無所遁形。
沒得法子,她不再遮掩,直接露出藏了一段時間的狐狸尾巴。
不過被發現了也沒什麽丟臉的。她還能光明正大抽回被反複揉捏,輕薄了許久的手。
半張臉藏在被子下,時薑如常閉眼。
她問謝星闌:“什麽時候發現的?”
語氣理所當然,沒有絲毫被抓包後的心虛。
謝星闌聳肩:“朔天陽說起時聰的時候,你脈搏明顯加快了。”
“嘖。”沒想到竟然是被這種本能的反應出賣,時薑心裏一陣懊悔。
她懊悔過早暴露,就難以判斷他們後續的對話是真是假了。
像是猜到她在想什麽,謝星闌補充解釋,“加入音軌的事情,我第一次聽他講。”
時薑沒說信也沒說不信,隻是淡淡嗯了聲。態度模棱兩可,引得對方頗感無奈,“看樣子你還是不怎麽信我啊,Jan。”
“看你自己怎麽理解。”時薑坐直起來,眨巴幾下眼睛,發現眼前都是閃爍的星星。
恍惚過一陣,才堪堪回歸一點清醒。
三天沒有進食,她果然有點體虛。
“Jan。”謝星闌挑著眉,坐在原位放任她犯迷糊。
時薑睡眼惺忪,“嗯?”
音調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還要糯上些許。帶著不可抑製的破壞力,往謝星闌的原則壁壘給予重重一擊。
她精氣神不足,也沒有過多餘力去防備身邊的人。
好在謝星闌沒有趁人之危,錯開眼神提醒她一句:“雖然我跟你說我有心理潔癖,但你也別想方設法,嚐試挑戰我的底線。”
時薑:“?”
懵了半會兒,她才發現謝星闌是在指自己被子底下的家居服有點淩亂不整。
而家居服底下,再沒有其他。反應過來後,她霎時漲紅著臉,又重新躺了回去。
同時還不忘瞪他:“給我閉嘴!”
一坐一躺的動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反正對當事人而言,是肉眼可見的尷尬。
謝星闌在一旁看得樂了。
第一次發現時薑也有這麽不禁逗的一麵。
不過沒有多加揶揄。
雖然時薑已經醒了,但他照舊擔心那具過分虛弱的身子。
三天三夜的夢魘,沒法想象。他還以為時薑醒來會精神崩潰呢,沒成想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可愛。
察覺到自己身上某處發生明顯的變化,謝星闌起身往外走。同時找了個借口,“你的衣服是阿姨換的,我讓阿姨上來幫忙。”
這一回,時薑識時務者為俊傑,沒再拒絕。
半妥協似的應了聲:“好。”
-
沒過多久,唐雙也帶著心理醫生登門複診。把人送到門口,自己沒進去,而是原路返回。
得知時薑已經醒來,他心裏也鬆了口氣。
回到車內,還沒坐定。見到萬映兒從客廳出來,身後跟著個朔天陽,行為舉止親密,殘留了些繾綣纏綿的餘韻。
他搖上車窗想回避,動靜卻被朔天陽發現。
“雙二,下來。”朔天陽走過去,叩擊了下車窗。唐雙躲無可躲,隻好開門下車規矩叫了聲“天陽哥”。
“過來的路上還順利?”朔天陽問他。
唐雙:“不太順利。被追蹤了下,特地繞一段遠路才甩開。”
“能甩開就好。”朔天陽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染了一層濃淡不一的感慨,“怎麽眨眼功夫,小雙二都長這麽高了啊。”
唐雙其實跟他差不多高。但因為朔天陽是看著他長大的,從半身高營養不良的樣子,到現在一米八多的精瘦身材,對比感不是一般的大。
朔天陽沒跟他聊很多,不過簡單幾句便攬過從車身另一旁出來的萬映兒離開。
臨走前還特意囑咐,“你的房間還是在老地方,回去好好休息。”
“好的。”唐雙微微點頭,情緒一如既往地內斂。“謝天陽哥的照顧。”
不客氣。
朔天陽在心裏回應道。
頭也沒回擺擺手,示意他回去車裏。
-
時薑的配合度出奇都很高,該怎吃藥吃藥,該吃飯吃飯。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變了個性子。但隻有她知道,精神整個垮掉的話會把自己置於什麽樣的境地。
家裏除了阿姨,就隻有謝星闌。時薑加上手機之類的聯絡工具都不見其蹤,她沒法聯係外界的人。
好在謝星闌言而有信,一直堅守著他心理潔癖原則,沒做任何一件越矩的事情,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三天昏睡和反複無盡的夢魘,泄了時薑大半的精神勁兒。等緩得七七八八時,一整個白天已經過去。
臨到晚上,時薑跟阿姨要了新的換洗衣服,在浴室泡了整整一個小時,仿佛是想把三天沒洗澡的份兒補回來。
原本以為今日平安度過,不成想洗完澡出來後發現,謝星闌又待在房間裏。
“你就沒別的事情幹嗎?”她不滿,“還是在當二十四小時值班的人形移動監控器?”
謝星闌:“就不能理解為想跟你待一塊兒嗎?”
“我還真盛不起這個情。”精氣神一起來,時薑的攻擊值就又蓄滿了力。
身體力行地,把過河拆橋的技術活詮釋得淋漓盡致。
她大開房門,想請他出去。卻在下一秒側過眼時,跟朔天陽逢了個正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