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來就好
深夜的朔風極其凜冽。白皚皚的冰霰也在深夜淩晨時分傾城而落。恰似調皮頑童抱著水晶球瘋狂搖晃的泡沫。
隻是短短一個多小時,便給整座城市刷了一層純白色。
段欣美下了飛機的一刹那,被迎麵蓋來的冰刀子刮得瑟縮成團。在機場甬道艱難地移動。
身邊是跟她出差的同事,正在罵罵咧咧地吐槽這降溫降得猝不及防的鬼天氣。
但段欣美隻是聽著,並不接話。一方麵是因為衣服單薄冷到發抖;另一方麵則是聽出了對方的話裏話外。
他們這一出出差到H城長達一個星期,旅差費都有得報銷。但不知為什麽,等到返程的時候卻被規定了機票報銷的數額。
滿打滿算不想自己掏腰包貼錢的前提下,他們隻能撿漏深夜的特價票。
誰都看得出來,新來的領導是在給段欣美穿小鞋。誰讓段欣美把廣電台績效考核的新規捅到了台長跟前,還被過去錄節目的謝星闌給說破了呢。
其他一同前去的同事知道段欣美的男朋友不是一般人,眼神示意對方別多嘴。一番眉來眼去,吐槽的人堪堪收了聲。
段欣美看在眼裏,但沒說破。
氣氛逐漸變得微妙。
等他們回到了機場大廳,朔盼的電話打過來,大致意思是半路下雪,估計要耽誤至少半小時才能抵達。
段欣美倒是不覺得有什麽。
跟同事拿了在H城的采訪影像資料,準備在機場找一家店歇腳,把明天要交上去的采訪稿寫完。
奈何剛吐槽過天氣的同事的口吻酸不溜秋,“明明咱們誤機都耽誤了那麽多時間,現在竟然還隻在路上?也太不上心了吧。”
“他工作忙。”
“工作忙也不能是什麽萬金油借口吧。再忙也不能忙到現在讓你在這邊等著。”
“……”
這人是不是有什麽毛病?!段欣美顰緊了眉。眉目間的燥意達到一個巔峰值。
饒是再多好的脾氣也抵不過這一遭冷嘲熱諷。
她本不想接茬,但又冷又困的狀態下,著實是沒什麽好情緒跟生疏且低情商的同事玩客套。
反問的話也是字字誅心,“您老公已經在機場出口處等著了,是嗎?”
“……”同事被堵噎得無話反駁,臉黑如炭。
其他人麵麵相覷,也不下場緩和氣氛。但實際上,沉默本身已經是一種站隊和幫腔。任由誰都知道,是誰嘴碎挑起的爭端。
殺人誅心的技能是跟時薑學的,但她很少會流露出這一麵。
她沒有時薑遇神殺神,遇鬼殺鬼的本領,所以大多數的時候都溫和得像個鄰家小妹妹。生活和工作鮮少產生摩擦,但也有不好的一點,即容易被人當軟柿子捏。
哪怕在這個時候,無論是道德點和話風占據上頭,她都隻會在熱衝突還沒起來之前迅速撤離,沒再繼續。
她知道自己慫,連回個嘴都會在事後氣血上湧,心跳加速。對別人沒有一點殺傷力,內傷的從來隻有她自己。就這點而言,她無論怎麽樣都學不會時薑身上的那種魄力。
半個小時後,段欣美在即將打烊的咖啡廳完成了采訪稿的撰寫。
服務員又幫著續了半杯咖啡。
餘杯的涼咖啡中和了不少滾燙的溫度。她雙手掌心貼著馬克杯的杯壁,能感受到的溫度沒有想象中的熱。
吧台上夜班的服務員沒有上前打擾。動作躡手躡腳,可段欣美看出,他們也在準備打烊了。
她第一次身處安靜無人的機場,玻璃牆外的大部分店麵已經熄燈。唯有零丁人影的咖啡店,在過客如雲的環境中顯得寂寥些許。
隨身攜帶的電腦,一樁有關十年前的案件平鋪直敘,全文條理清晰,邏輯縝密。就連引用采訪者的話,她都是力求過濾到任何一種能煽動情緒的口吻,盡可能做到客觀。
她瀏覽了一下文章和關鍵詞,卻覺得這些字眼怎麽樣都跟朔盼沾不到邊。
就連她所接觸的采訪者,那位謝星闌口頭上的朋友,她都覺得無論是氣質還是行為舉止,明顯不屬於謝星闌那個優渥養尊處優的階級。
仿佛土生土長在H城,質樸無華。
段欣美越看,越覺得其中有詐。所以即使稿子完成了,也遲遲沒有發給上級。
恍惚間,淩晨打烊前的最後一聲風聲彌漫到空氣。
門口垂墜的燈泡柔和又明亮,男人被蜜罐色的燈線閃得下意識眯眼。
段欣美看見後,沒好氣噗嗤一聲笑。
好傻啊。
他真的是那個自己在大學暗戀得死去活來、隻是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讓她滿世界放煙花的男人嗎?
服務員誤會他要進來點餐,率先說明情況,“不好意思先生,我們正準備…”
“接人。”朔盼頷首點頭,言簡意賅道出目的。
放眼望去,咖啡廳就隻有段欣美一個客人。在一排整齊擺放的桌椅中顯得突兀,又孤零。
她坐在原位,半撐著下巴斜眼看他。表情冷冰冰的。可能是對這種表情管理過分生疏,加上她並沒有生氣,所以震懾力大打折扣。
“來晚了。”朔盼誠懇道歉。
段欣美佯裝冷漠無情,嗯了聲,“如果工作實在太忙,我其實可以打的回去。”
“不忙,但也不閑。”朔盼就擔心她鬧情緒。
也是,比想象中還要晚將近一個小時。是他大意沒注意天氣。害她等了這麽久。
知道段欣美明天會休假,他提議,“我明天請假一天陪你。”
段欣美:“總裁也能請假的嗎?”
“沒有什麽特殊情況,原則上是最好不要。”朔盼中肯地答,“但在家辦公一天的權利還是有的。總裁也是人。”
“你也知道你是人,而不是機器。”段欣美慢條斯理將文件裝進資料袋,“不是身為男朋友就得過來接機的。百忙之中還要跑這麽一個來回。”
朔盼一五一十:“不累。”
段欣美愣住,隨即變了個表達方式。
“沒有跟你在一起之前,我在采訪的路上無論提著多重的機器都能健步如飛。所以不會因為你的遲到影響心情,更何況我還在一個小時把稿子趕出來了。”
“很棒。”朔盼客觀讚賞。隨後覺得這話沒營養又沒情趣,追問了句:“該誇你棒嗎?”
段欣美滿臉黑線:“……”就尼瑪服氣。
她幹脆連戲都不演了。
動作麻利收拾好東西,徑直走出咖啡廳跟他上了車。
車子頭部照射出兩道平行光柱,刺破了路邊的霧凇林影。漆黑的車身罩了一層白雪,在道路中平緩地行駛。
段欣美估算了一下時間,確實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到家。
“美美,抱歉。”朔盼將她摟進懷裏,安撫道,“沒有下次了。”
僅僅兩人相處的空間時,朔盼的聲音總讓人聯想到墨滴。隨著筆勁揮灑,飛龍走蛇,最終騰躍在紙麵上。
看似隨性,實則入木三分。
他話裏有話,可段欣美暫時還琢磨不透。不過她本能不做回應,而是一動不動地窩著。
過了片刻之後才悶悶地點了個小小弧度的頭,“原諒你了。”
段欣美原以為,她是打從心裏不介意。
不就是遲到嗎。而且還是因為天氣這種不可控的因素被堵塞在路上,怎麽就能介意了呢。而且再往前推一推,也是因為她飛機誤點在先。
彼此都沒什麽錯,他為什麽要道歉。倒也不是因為同事的陰陽怪氣,她純粹就是等得有點久了,導致心裏產生出一種綿綿密密的酸脹感。
像是遲遲等不到家長來接的幼兒園小朋友。明明知道他們會過來接自己,但就是等的過程總讓人忐忑又不安。
啊談戀愛果然讓人喪失智商。
不過段欣美是真的不生氣,一點都不。
她甚至覺得,自己被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蠱惑著過去H城出差,現在騎虎難下,正糾結要不要交代實情。
卻被朔盼搶先問了話。
“H城的感覺怎麽樣?”他一邊問,一邊放下後車座的椅背,引著她跟自己並肩躺下。
“不怎麽樣。”段欣美如實道,“我為了跑采訪磨破了一雙鞋子。但是傍晚黃昏的風景很不錯,就很…”
她頓了頓,斟酌老半天,用了個詞叫:“市井人情。”
“確實很有市井人情。十年前,我去過那裏。當時跟著格年一起過去,就是想拍收集這些古街古樹的攝影素材。””朔盼回憶,卻選擇性省略了時薑,
段欣美內心咯噔一聲。有點做賊心虛。
她佯裝鎮定,“沒聽你說過。”
朔盼如實道:“因為後來沒拍成。”
“……”段欣美放勻了呼吸,語氣惋惜,“那還挺遺憾的。不過我也在手機拍了幾張,入得了你的眼嗎?”
問題拋出,卻恍如石子落入深不見底,萬物皆可吸附的沼澤之中。
朔盼裝聾作啞,沒有接話。
段欣美等了半會,沒耐住性子,從他的懷裏半抬起頭。
車窗外的路燈昏暗,流轉車廂內的光線隻暗不明。不光是靜物,在分享光明這件事,大部分生物都顯得分外吝嗇。
藤蔓會向上攀,樹冠會生枝蔓葉,向四周圍延展,爭奪可照射到陽光的空間。唯有一開始對陽光避之不及的物種,才會將光明拱手相讓。
朔盼眸深似海,借著黑暗的屏障想其他事。過了片刻才堪堪出聲,“美美。”
“嗯?”段欣美不明所以,聲音繾著一股濃濃的困意。
勸她別背叛自己的狠話在察覺到困倦的小奶音之後,被堪堪壓在喉頭。朔盼內心百轉千回,醞釀許久,可臨到了唇齒邊,堪堪換了一句,“沒什麽。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