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美能救人也能殺人
深夜的急診室亂糟糟的。
可能是附近某條環城高速出現了車禍,接連不斷有人被送進來。人多事雜,暫時沒人關注到時聰這邊的病床。
左董等了半會兒,語速不急不躁,“再裝下去就沒意思了。我兩個兒子都被送進去了,你還想裝作無事發生?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買賣。”
“……”時聰沒有再繼續裝下去。
他睜眼。
天花板刺眼的光線紮得他應激性一蹙,“在威脅我?”
“好聲好氣的聊天你沒興趣,非得要人亮出脾氣才肯回應。你說你是不是賤。”左董意氣風華的氣度不再,眶底下掛著兩個深色眼袋,雙目濁光無神。但在時聰這位牛犢麵前,威嚴依舊。
“說氣順了是假的。在你這位小輩麵前,我沒想挑起事端。他們會進去是他們命中的造化,我跑斷腿弄不出來也算我本事小。”
左董從兜裏拿出一包煙,剛點起就被路過的護士叫停,“先生,這裏不能抽煙。”
他斜視過去。當著她的麵抽了一口。護士被挑釁得臉通紅。
“咱們按規矩來,不抽了。”左董吞雲吐霧,煙頭摁滅在床單。
白色床單落了一塊汙灰,刺目,也格格不入。
他衝時聰笑道:“你看,這就是樹倒猢猻散。我他媽連抽個煙還要被管著。”說完話他臉色一變,衝護士大發脾氣,也踹了下工具車,“滾!”
護士憋屈,但看他渾身行頭不像是普通人,不敢多惹事隻好紅著眼離開。
“晦氣!”左董站起就沒再坐下。
他居高臨下,神色疏冷,“有個人想跟你談合作,聯係我做中間人負責牽線。做得好他會借收購淩天基建的路子給一筆錢再安排你們全家出國,做不好你就跟我那兩個兒子一起進去蹲吧。”
“看樣子我是不是沒選擇的權利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你好歹有個妹妹可以做擋箭牌。”
時聰一語明了,“他的目標是時薑?”
“不知道。管他什麽目標,我隻想把兩個兒子弄出來。”左董在說話間收到一條短信,回複完又坐到椅子,岔開腿雙手撐在膝蓋,“你得跟我走。”
“就現在?”
“怕死嗎?”
兩個問題被同時拋出,時聰愣了一下。
左董目光銳利,煞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看對方沒開玩笑,他咧著嘴角牽動到傷口,倒吸一口氣的同時還不忘揶揄,“如果真要死,記得給我叫幾個妞。死在石榴裙下也風流。”
左董一秒意會,操著男人懂男人的口吻沒把他當小輩,“盡得時侯光真傳。”
不等護士過來,他自行拔掉時聰手上的針頭,帶著他一起出門。
深夜的空氣涼得發抖,風剮蹭著臉。時聰朝門口掃了眼,下意識往一輛亮起雙閃燈的車子走,沒幾步被左董叫停,“你走那邊幹嘛?我車子在這。”
“哦。我會錯意了,還以為有人接。”
“本領不大,想得挺美。”左董開門進了後車座。見時聰也上趕著坐進來,他揮手趕人,“坐前邊。我嫌髒。”
要不是需要拉時家下水一起做暫時的利益共同體,他會過來這邊親自接人?笑話。
時聰胳膊擰不過大腿,關上後車座的門坐到副駕。
被風吹過的頭更加昏沉像是一團漿糊,他閉上眼睛,立馬想到了挨時薑巴掌之前說的話——“兄弟,不嫌髒嗎?”
髒。
渾身上下都髒透了。
他早已經腐爛在淤泥。
——
時聰在路上睡了一覺,恢複了點精神。
抵達的地方他不認識,隻覺得靜謐祥和,渺無人氣。穹頂的燈光亮如白晝,白色雕塑恍若沐浴聖光,連腳步都不由得放輕。
環形樓梯下來一個女人,有些熟悉,感覺在哪個地方見過。
“叫我萬映兒就好。”萬映兒莞爾。又衝左董說道:“一來一回太折騰了,公子哥兒擔心您吃不消,提前安排好了房間讓您過去休息。”
左董不敢承這意,寒暄幾句就想著離開。萬映兒沒跟他客套,說了幾句漂亮話送走了人。
時聰站在一旁默不作聲,一方麵是對陌生環境和陌生人的警惕,另一方麵也是在觀察萬映兒。
眼神膽大熾烈,看得萬映兒盡可能忍著惡心。
“走吧。”她收回笑意,目不斜視地往樓上走。
謝星闌聽說人到了,停了工作從工作室出來。碰巧見到萬映兒從會客廳退出來,他頓了一步,“今晚別回房間睡。”
萬映兒身形一頓,假著笑問:“那我睡哪?”
“他睡哪你睡哪。”說完,他朝會客廳指了指,暗示昭然若揭。
萬映兒:“……”
“端得過高,不食人間煙火也不好,這樣會讓你忘記你雜食的屬性。”謝星闌心平靜和,隻寥寥幾句便替她做了決定。不容置喙,沒得商量。
萬映兒聽得臉色乍青乍白。一心想拒絕,最後劍走偏鋒,“我最近不太方便,腰酸頭疼需要補點氣血。”
“哦?這樣。”謝星闌若有所思,正麵瞧了她幾秒。
忖度片刻,看似折衷實際不留後路,“那就讓邵水把這幾天的通告都推了,留下來陪著,什麽時候行了就什麽時候恢複工作。”
萬映兒:“……”
許是不甘,她觸目則躲的眼神,略顯張皇可憐。
謝星闌知道這張皮相背後塗的是什麽黑墨,卻也配合著演,“砸下去的錢果真能養出一點點品位。開始考慮周到了。第一晚見麵就走腎,著實掉價。”
話裏有幾分誇讚幾分諷刺,萬映兒心知肚明。
自詡拒絕隻會讓自己陷入難堪的境地,她咬了咬唇,最後乖順地妥了協。
會客廳內。
時聰已經等候多時。
看到進來的人,他不由得覺得拘謹。
奈何謝星闌一反常態,竟露出一絲熱絡。他走過去握手,“好久不見。”
時聰:“?”
謝星闌的長相辨識度高。
羸弱近乎蒼白的膚色就讓人過目難忘。眼睛澄澈清潤,仿佛世間什麽事都能倒映進來。蒼茫天地,冰雪而疏離。時聰盡力回憶,都沒能想起自己跟他有過的交集。
謝星闌不羞不惱,客客氣氣地提點了句:“十年前,在時薑的病房門口,咱們打過照麵。”
果然不出所料,時聰征了片刻。其間一句話都沒說。
再開口已是裝傻充愣,“抱歉,時間隔得太久,我不太記得了。”
謝星闌佯裝失望,“從她住進去到出院,你總共就去過一次。怎麽能不記得呢?”
時聰:“……”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在醫院被左家那位老賊以生命要挾的時候,他就應該想方設法逃跑才對,失策了。
“別這麽緊張。”謝星闌轉身坐進沙發,煮水沏茶。
其間不給時聰一個眼神,儼然當他如空氣。
再出口早已換了一副口吻:倨傲、不恭不仁、待萬物如芻狗。
與其說是在聊天,更像是下達一道不可忤逆的命令。
“這賣女求榮的事你們時家做得也不是一兩次了,按理說已經得心應手才對。所以想個招吧。我想帶走的人,現在被季影先下手為強護得死死的。看著真是煩透了。”
時聰:“……”
——
謝星闌見到時薑的時候,時薑才十七歲。出場比季影早,但早得不是時候。
被人手忙腳亂送來醫院的時候,她渾身上下都是血。新染上的氧化了的,顏色深淺不一。分不清是誰的血,看著特別濃豔。
空氣都是血腥味,別人聞著惡心,他覺得腥甜。
謝星闌住的病房是高級單人間,她也是,就住他的對麵。
可能是她出場的方式過於觸目驚心,又或者是她的顏值驚為天人,送進來醫院的第一天就受到很多的關注,包括他。
能被收進來的病患非富即貴,療養院有一條規矩就是不能私下討論病人和病情。
謝星闌要是想了解,隻能親自留意。
時薑病房來往的人很雜,雜到他自己也數不清是多少撥人。按衣服分的話有穿警局製服的、穿西裝的和穿校服的,西裝裏還可以分的更多,姓時姓朔姓向還有姓葉等等。
一看就覺得很複雜。但他就是鬼使神差地關注了。
某一天下午趁病房沒人,他走了進去。
時薑一直是昏迷的狀態,沒醒過來。
她皮膚奶白,穿白色衣服特別好看。哪怕換上病服,都能穿出一種超脫塵間的美。
烏黑纖薄的睫毛覆在眼瞼,她睡相乖巧恬靜,唯獨微微顰起來的眉頭顯得突兀。
輸血袋正源源不斷地往她體內輸血。手臂附近的輸液管鐵紅如鏽,與皙白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對比。走廊傳來一陣走動聲,謝星闌心下一動,稍一側身。
身後窗邊的光線不受阻,悉數蔓延至床上。
初顯美人胚的臉蛋,映落了一顆精致的紅痣。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覺得生活是有顏色的。
紅如血,紅似火。
暴烈、焦灼、至生至死。他差點被突如其來的色彩燙傷,又如飛蛾撲火般迷戀。
——
除了沒有父親之外,謝星闌從小到大的生活過得波瀾無風。
沒什麽絢爛色彩,也沒什麽特別感興趣的人事物。
除了基因帶來的創作天賦,他壓根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麽能做什麽以及想做什麽。哪怕母親Vicky安排的課程他都學得很好,規劃出的道路他都能走出優等生的步伐。
相比較季家三兄弟的“放養”,Vicky把他保護得太好,讓他時時刻刻覺得自己像一隻被圈養的寵物。
亦或是一個從小養成的,幹淨純粹的,在合適的時間用以聖母獻祭儀式的祭品。
這麽多年隱瞞他的存在,美其名曰是保護。在想要保持熱度的時候又把他推向大眾,說是要打通市場。
Vicky總是一貫的強勢和一意孤行,就像不顧身邊人的勸阻,動了想體驗孕育的念頭便遠赴他國產子。
孩子生了養了也貫徹了貴族教育,但到頭來,謝星闌發現Vicky是在培養一個忠心不二的奴仆。
時薑是他唯一能捕捉到顏色的突破口,哪怕她個人不知情。
不過沒關係。
古希臘中,瀆神之罪因名|妓美麗而被赦免,那他也可以因罪犯的美豔而墮入煉獄。
美能救人,也能殺人,此乃人間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