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帝制風波
張作霖的奉天城官邸叫做「將軍府」,這是他在做大元帥之前的虎穴、大本營、指揮部。
今天小六子的表現讓他心情很好,這甚至比他自己得了嘉獎還要高興。從段督軍的表情,他知道他是滿意的。小六子的講話,既向大總統表了忠心,又將一場危機化解於無形,也給督軍這位項頭上司吃了一顆定心丸。要知道,段芝貴走馬上任,隨帶衛隊一團,但留在京畿灤東一帶,只帶少數人來奉。到奉天時,就下榻於張作霖第二十七師的司令部,以表示對張作霖的信任。反常即為妖,欲蓋迷彰:焉知這小子不在暗地裡防著老子呢!
晚飯時,張漢卿又向張作霖提了一個很好的建議。
他說:「父親想在將軍的位置上再動動嗎?眼前就有一個很好的機會。」
張作霖迷著眼睛,盯了張漢卿一陣。讓張漢卿身上發了毛:難道自己附體在張學良身上有什麼反常讓這老狐狸發覺了?歷史上少帥應該還算頗有能力,不然偌大的奉軍基業也難順利承接下來啊?還是他的表現不符合這個年齡段的張學良?
張作霖半晌說:「說說看?」
張漢卿說:「袁大總統應該是做膩了總統了,父親是否有意扶他一把?」根據歷史,段芝貴8月入主東北,12月袁世凱就稱帝了。
張作霖虎目一閃,卻又長息說:「這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可是從奉天民意即可看出,大總統行的是一招敗棋。」張漢卿微微一笑說:「大總統勝敗,跟父親有什麼關係?天作孽,猶可恕;自做孽,不可活。他身邊的人利令智昏,行此敗棋,將民國以來好不容易形成的國家局面攪得危機四伏。但是目前,大總統還是很有影響力的。只要搶先一步,在中央的支持、至少是不反對下獨佔得奉天,將來誰做了天下也不能不顧忌父親的勢力。」一席說醒夢中人,張作霖霍然而起,撫著張漢卿的頭,輕聲說:「小六子長大了。」
在一幫有心人的「撮和」下,各省旅京人士組織公民「請願團」,請願於參政院代行參政院立法院,要求變更國體。
文韜必有武略。政客們的激昂若沒有將軍們的附合,頂多只能是一場鬧劇,掀不出什麼花樣來。但是當晚9時,袁世凱接到的一封發自奉天第二十七師的密電,卻讓他欣喜若狂:「總統鈞鑒:自清帝遜位,國體共和。然人心思定,以大總統為不世之主,曷其能世代永受君恩?君主比之共和,以大總統不世之才,當可以法自上意,民主其下。今日者,國民厭棄共和,趨向君憲。首當視乎民意為從違。民意共和,則誓詞隨國體而有效;民意君憲,則誓詞亦隨國體力變遷。如帝制不成,死不再生。」
類似的表態,袁世凱已收到很多,但是作為軍隊地方要員明目張胆地提出的,張作霖是第一個。
8月,在奉天舉行國民代表大會,投票表決國體問題時,張作霖帶著大隊人馬,荷槍實彈,監視投票,結果「全部」投票贊成君主制。
另一位同城大佬馮德麟見張作霖如此,為討好袁世凱,配合段芝貴,也不得已和張作霖聯名以東北軍和政商各界名流的名義向北京參政院提出「變更國體請願書」,為袁世凱稱帝大造輿論。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9月,段芝貴聯合廣東龍濟光等24省將軍,密呈袁世凱「速登大位」。
9月,駐黑龍江、陸軍第一師師長許蘭洲通電勸進。
9月,駐奉天、陸軍第二十八師師長馮德麟勸進。
駐黑龍江、鎮安右將軍朱慶瀾勸進。
駐吉林、督軍孟恩遠勸進。
駐湖南嶽州、長江上游警備司令、虎威將軍曹錕勸進。
同武將軍,督理山西軍務閻錫山首先向籌安會提供經費銀幣二萬元,接著又連電勸進,把辛亥革命貶低為「新舊弟嬗時代之權宜手續」,認為「以中國之情決不宜沿用共和制度」,「非厲行軍國主義不足以圖強,欲厲行軍國主義非先走君主立憲」不可,要求「廢共和而行帝制,以帝制而行憲政」,並懇求袁登基稱帝「以大有為之才,乘大有為之勢,毅然以救國救民自任,無所用其謙讓」。
……
在各地爭先恐後表態后,12月10日,參政院公布由各代表投票決定的國體為主張君主立憲,全數共1993票全票通過。
有了「民意」基礎,袁世凱得意忘形,申令:「既經國民代表大會全數表決,本大總統自無討論之餘地;惟…望另行推戴」。在確定無人被「推戴」后,他宣布,他將於1916年1月1日恢復中國的君主制,建立中華帝國,並改元洪憲,取義為「弘揚憲法」。總統府改為新華宮,接受皇帝的稱號。
不是所有的人都發了昏。
和袁克定熱衷於帝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袁世凱的二兒子袁克文(字寒雲)卻對此漠不關心。不僅如此,這位「皇二子」甚至還寫了首諷父詩,可算是民國古體詩中難得的佳品:
「乍著微棉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掩孤月,西落驕陽黯九城。
駒隙存身爭一瞬,蛩聲警夜欲三更;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詩的最後兩句是重點,無外乎勸老頭子千萬「莫到瓊樓最上層」,否則站得高,跌得重,老本全賠光光。蘇東坡在《水調歌頭amp;#8226;中秋》中也說,「高處不勝寒」。可惜的是,袁世凱書讀得不夠多,而他頭腦一時發熱,竟已忘卻了。
袁世凱稱帝的野心日益暴露,其帝制活動日益公開,作為一名有十足影響力的軍閥,段祺瑞卻堅決反對稱帝,並堅辭陳情「此事危及國家安危和原價身家性命,萬不可做,萬不可做」。段祺瑞反袁稱帝的態度堅決,但基於當年的知遇之恩,在開始時依然苦口相勸:「總統,祺瑞自小站跟隨總統,鞍前馬後將近20年,總統知遇之恩,祺瑞沒齒難忘。如今,國勢危殆,倘有變動,後果不堪設想。祺瑞無知,赤誠可鑒,望大總統三思。」
走火入魔的袁世凱一心想要當皇帝,對段祺瑞的勸阻根本聽不進去。段祺瑞的苦口婆心與虔誠表現被袁世凱認為是背叛。於是,在1915年5月31日段祺瑞稱病請假,袁世凱正愁沒有借口趕他,他一請假,老袁趕忙答應,同意段祺瑞去西山養病。
在袁世凱稱帝的鬧劇中,段祺瑞進行了消極抵制,沒有參加在中南海居仁堂舉行的百官朝賀。只是在公館里對自己的親信徐樹錚慨嘆「項城作孽啊!」段祺瑞反帝立場從未動搖,這一點對於倍受袁提拔,受袁照顧的段祺瑞尤為難得。後來,段祺瑞曾兩次要求晉見袁,皆被袁世凱拒絕,直至最後被袁奪回兵權。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真正忠誠的人,卻常常忠而見疑;而把他往絕路上引的,卻總是受到重用。段祺瑞反對袁世凱稱帝,恰恰是段對袁世凱忠誠和負責的表現。可惜袁世凱不但不領情,反倒想算計他,真是讓人嘆氣又可笑。
在一番緊鑼密鼓的準備后,袁世凱揖讓再三,最終接受了國民的「擁戴」,真的要改制當皇帝了。正式登基的黃道吉日定在1916年1月1日,在此之前,袁世凱決定先舉行一次百官朝賀會,日子讓袁克定來挑。袁克定急不可耐,說:「就明天,12月13日就是個好日子!」
次日上午,袁世凱在中南海舉行百官朝賀會。由於時間倉促,事前也沒有做什麼準備,前來朝賀的官員只包括在京的官員,地方大員們都沒有參加。滑稽的是,這次朝拜既沒有統一服裝,也沒有規定程序,來賀的官員有的穿著長袍馬褂,有的則身著西裝禮服,武官更是戎裝入賀,而有的閑職人員乾脆穿著便服就來了。可以說,這個登基儀式,就是一場古今中外的服裝大聯展。
儀式由袁皇上的「御乾兒」段芝貴主持,但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上竟然命朝賀時行三鞠躬禮,他想象中的三叩九拜竟然無從施展,令他懊惱不已。當天9點整,在四名武官的引導下,袁世凱來到居仁堂,但他並沒有穿上大家所猜想的那身價值百萬的龍袞服和皇冠,而是身著大元帥戎裝,甚至連帽子都沒有戴 (因為他素來討厭那頂插羽毛的元帥軍帽)。不過,這反顯得他那大腦袋更加油光鋥亮,彷彿紫氣東來,洪福齊天。
儘管文武百官已經分成班次,但段芝貴是個武人,也不懂得什麼司儀的規矩,還沒有等袁皇上就座,他自己搶先拜了下去。而旁人也因無人指揮,參拜時亂七八糟,有鞠躬的,有下拜的,也有喊「皇帝萬歲」的,參差不齊,反弄得袁皇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躊躇半天,只是左手扶著御座龍椅,右手還手掌向上,頻頻向鞠躬叩拜者點頭示意。
朝賀儀式結束后,袁皇上便讓大家散去,各自回去上班,就連筵席都沒有請大家吃一頓。等大家走出居仁堂后,這才回過神來:這朝賀儀式也未免太簡陋、太節約了吧!就跟平常一樣,好像是關門做皇帝,偷偷摸摸、見不得人似的……這算怎麼回事嗎?
可不就是這樣,等到蔡鍔、唐繼堯等人在雲南舉起「護國」大旗,袁世凱只好將登基日期后推,說要等平定了叛亂再行登基,不料這一推就遙遙無期,而護國戰爭也非一時半會能結束的,結果袁世凱至死都沒有正式登基,充其量也就是個「關門皇帝」。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一個新王朝建立之後都要「徙居處、改正朔、易服色、變犧牲」,這「犧牲」祭品變不變倒無關緊要,國都也是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因此「徙居處」也就大可不必;但在「改正朔」上還是需要做做文章的,那就是在1916年後廢民國五年而改行洪憲元年,曆法也改用《洪憲元年曆書》;至於「易服色」,按今文經學的「夏黑商白周赤」的三統循環理論,洪憲王朝應崇尚紅色,因而登基三大殿的廊柱都要刷成紅色,瓦也要換成紅瓦,以示喜慶。
除此之外,皇帝登基得對有功之臣封王賞爵,好處均沾,但這裡也遇到了一點小問題,那就是之前的故人舊友,袁皇上也不好意思讓他們稱臣,於是便想出列入舊侶(計有載灃、奕劻、世續、那桐、錫良等數人,均為前清王公或者名督)、故友(計有徐世昌、趙爾巽、張謇、李經羲,即後來的「嵩山四友」)、耆碩(王闓運、馬相伯等)三類,這些人可以享受不臣之禮。至於各省將軍、巡按使、護軍使、鎮守使、師旅長以上人等,分別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封,見者有份,一口氣就封了128個,就連已故的前國務總理趙秉鈞也追封了一等公。
在這歡快的日子裡,也有不和諧音,譬如朝賀儀式上,前陸軍總長、老部下段祺瑞和前副總統黎元洪(袁世凱做了皇帝,黎副總統當然就成了前副總統)就不曾前來。袁世凱給黎元洪封了個「武義親王」,不料這前副總統卻屢加拒絕,不肯接受。這事傳出去后,一首童謠也不脛而走:「好江山,做不牢;好江山,坐不牢;親王奉送沒人要!」
對此,中國一位哲學家已預料到反對派極其強烈的反應,當時他這樣寫道:「我們用木頭或泥土雕塑出一個人的偶像,稱它為神。把它放在美麗的廟宇里,讓它坐在輝煌的神龕里;人民崇拜它,認為它是不可思議地強有力的。但是,假如有個瘋子把它推倒、踩在腳下,並把它拋進骯髒的池塘里,假如有人發現了它,再把它撿回來,放在原來神聖的地方,那麼,你將發現它的魅力已經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