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遇知己,先生也是通透人
透過車上的窗簾,我看見那女人還跪在地上,隻是臉上的表情已從絕望變成了憤怒,指著緩緩離開的馬車狠聲叫嚷道:“你這個負心薄幸、人麵獸心的畜生!我記住你了,這輩子你最好在也別碰見我,否則,我定要你生不如死,要你生不如死!!!”
淒厲的吼叫聲直到走出去老遠我都聽得見,要說心裏不慌自然是不可能的。先生終於主動跟我說了一句話:“怕麽?”
我老實地點了點頭:“怕。”
“後悔麽?”
“不後悔!”
先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隨即便扭過頭去不再說話了。我也不知道他問我這些幹什麽,索性也沒放在心上,轉過頭去瞧著窗外的風景。
韓老頭不是個閑不住的人,車子一走遠他就開始絮叨個不停,非要拽著人家先生幫人做個理療,將本就狹小的車廂折騰得更加擁擠,最後還是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勉強消停下來,不過還是東摸摸西摸摸,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好奇寶寶似的。
湊巧的是,先生的車也是往大猛山方向去的,離開客棧約有五裏左右的距離,我終於看到了窗外正站得筆直的秦雷,慌忙讓叫白楊的車夫停下了車,第一個從車裏鑽了出去。
秦雷原本有些擔心的眼神在見到我的一瞬間變得柔和,趕忙上前就要朝我施禮。我也不喜歡這些虛招子,連忙攔住了他,剛要拉著他去見先生,白楊卻突然探出頭來叫道:“公子,先生說他已經明白了,叫公子無需再做些什麽,若是順路我們就再拉二位一程,若公子有事要辦,那就就此別過,反正先生對公子的做法很是滿意,還請公子速速決斷!”
他的話剛說完,車裏就傳出先生的聲音:“白楊,休要多嘴!”白楊頓時俏皮地吐了吐舌頭。韓老頭也把腦袋從車裏伸了出來,目光中滿是祈求。他畢竟那麽大歲數了,昨天走在路上還沒覺得什麽,可到了客棧,還沒做一會兒他就叫喚著腿腳酸疼,說明日怕是沒法繼續走了。如今見有免費的車搭,他自然是不肯輕易下來的。
秦雷知道是時候分別了,雖然頗有不舍,可還是握著我的手道:“公子大恩,秦雷無以為報。待分別後我便帶著家人遵照公子的吩咐去往那男人家裏,替他家雙親養老送終,絕不讓公子失望!若日後有緣再見,我亦願追隨公子左右,為公子效犬馬之勞!”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秦兄不必客氣,我是想再給你們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隻要日後諸位能好生過日子,平安順遂便算是報了我的恩了。以後可別再提什麽追隨不追隨的了,你們雖是用非常手段逃出來的奴仆,可也總算是有了重新做人的機會。往後還是將自己的命運都握在自己手中吧,我不是什麽好人,若真帶著你東奔西跑的,說不定反而還是害了你呢!”
“可是公子…”秦雷還想說些什麽,被我抬手打斷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還請秦兄代我向諸位告別,不周之處,還望海涵!”說罷,我便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白楊催動馬兒繼續前行,我微微撩開窗簾,就見高大的秦雷朝著馬車深深跪下,重重地扣了一首。我沒有多說些什麽,倒不是我自視高貴,隻是若不讓他拜這一下,隻怕他又得別扭好一陣子。這樣的人啊,說好聽點兒叫憨厚,說難聽點兒就叫軸!
“布衣姓宋,敢問小友姓名?”先生忽然發問,我一愣,有些疑惑地看著他。所謂布衣,一般泛指普通的平明百姓,不過有時也指尚無功名或官職在身的讀書人。先生穿著考究,舉止儒雅,更有悲天憫人之心,自稱布衣已是將自己的身份降得很低了,算是給足了我麵子。
我慌忙回道:“不敢承先生厚愛,晚輩姓陸,單名一個尋字,得先生施恩,允許我等搭車同行已是大恩,豈敢讓先生屈尊降貴?”
宋先生輕撫胡須笑了起來:“哈哈哈…小友才是過謙了吧?我瞧你身手不凡,氣息渾厚,頗有高手之風。小小年紀就有如此修為,日後必能成為我大明一員虎將啊,哈哈哈…”
我笑著應承了兩聲,雖然從未有過從軍的想法,就連娘親的將軍發小都勸我娘最好不要讓我投軍,可宋先生也隻是從客觀的角度闡述問題,沒必要因為這個跟他爭上兩句吧?
簡單聊了一陣以後我們也算互相有了個大致的了解,宋先生全名宋文星,字永庚,江西人士,28歲時便已通過了鄉試,隻是當年進京參加會試落榜,今年又與兄長一同再考,卻還是榜上無名,一時心中鬱悶,這才非得趕在年前離開京城回老家去。
雖然沒取得什麽亮眼的成績,可宋先生卻是名副其實的飽學之士。最基本的四書五經自不用說,在著名的宋代四大家中還獨尊張載先生的關學,是個典型的唯物主義自然觀學者。除了一般讀書人都會努力的政治、經濟等方向,宋先生還對天文學、聲學、農學及工藝製造有很大的興趣。李時珍先生的本草綱目他曾拜讀過多次,幾乎可以做到全文背誦,還精通音律、詩文,是個堪稱全才的優秀文人。
可世道如此,便是如此優秀的人才在數以萬計的各地考生中也難以冒頭,一腔報國熱情無出抒發,會心中鬱悶也是在所難免的。
至於他為何身為考生卻有專門的車馬仆從,乃是當年他們兄弟二人同時參加鄉試,在一萬多名學子中脫穎而出,更是奉新當地參加鄉試的考生中僅有的兩名上榜者,被民間稱為“奉新二宋”,名頭很是響亮.再加上出身書香門第,是當地大族,祖上曾轉任工部和兵部兩任尚書,家境豐裕,又盛名在外,即使是為了麵子也不好用兩條腿走到京城去吧?
至於宋先生的兄長宋文升則比他能想得開的多了。自古科舉之路就不是一條好走的路,呂大人寒窗苦讀幾十載,年逾四十才中了舉,像邱大人那樣天賦異稟的年輕人普天之下能有幾個?第一次上京參加會試就能金榜題名的更是鳳毛麟角,尋常讀書人考個三五次甚至七八次還不中的都大有人在。所以我估計宋先生也隻是礙於麵子上過不去,這才賭氣先走了的。
能認識我這個個性鮮明、崇尚自由的小友,宋先生顯然也很是高興。見到秦雷平安無事,還對我感恩戴德的樣子,他心中的那點兒偏見早就蕩然無存了。不僅如此,我和韓老頭一個精通醫理,一個酷愛發明,雖然如今有些生疏了,可並不妨礙我們之間的正常交流。比起我這種全憑感覺和一腔熱血搞發明的輕浮少年不同,宋先生先明理,再求實,凡是感興趣的東西都要想辦法搜集到足夠多的資料進行學習理解,然後將自己的見解融匯進去,直到在理論上達成最佳條件之後才會進行首次嚐試。雖然有些耗費精力,可其成功率可比我的那些誤打誤撞來得高多了。
什麽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過去在書院我總覺得先生們個個古板迂腐,講課沒有新意,所以整天無精打采,帶聽不聽的,有時候幹脆就直接逃課溜出去了事,為此也沒少挨我娘的巴掌。可同是說起話來文縐縐、沒有江湖人士的豪放勁兒,聽宋先生說話卻像是一種享受。或許是他對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和觀點,與那些隻會照本搬科的迂夫子不同,所以聽在我耳中也顯得格外悅耳,讓人生不出一絲厭煩的情緒。
馬車走走停停,白楊一路上啃了四五個白麵餅,喝了兩大壺水,拉車的馬兒也休息了四五次,吃了三波草料,可車上的三人卻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從早晨上路一直聊到月上中天,竟沒有一人說口渴或是餓了。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用讀書人的話來說,那就是誌同道合難尋覓了。最後要不是我的肚子不經意間叫了起來,估計這一晚上我們都停不下來。
韓老頭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明明我和宋先生在反應過來之後都覺得有些前胸貼後背了,這老家夥卻沒事兒人似的對我們極盡嘲諷。我懶得搭理他,探出頭去看了看車外,卻見白楊早早就停了車,前麵是個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此刻還不算晚,村中也星星點點地亮著燈光。隻是不知道先生要如何決定,白楊又不想打擾眾人難得的談興,隻能將車子先停下了。
眾人都走得匆忙,除了宋先生提前準備好的幹糧就沒設麽吃的了。搭了人家的車,還拉著人家聊了一路,我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吃人家的東西的,索性就主動提出去前麵的村子看看情況,若是方便的話今夜就先在此處落腳了。
走到最近的一處亮著燈光的屋子門前,我盡量溫柔地抬手敲了敲門。我有個毛病,就是一旦餓著肚子,做事的時候就很容易掌握不好力道。瓔珞姐說這是什麽饑餓心理暗示神經綜合征,總之就是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毛病,隻要別總餓著肚子就行了。
敲了兩遍門,略顯破舊的木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條縫。我立刻後退到足夠讓屋內的人看清我全貌的地方,這是投宿民房的基本禮儀,一則表示自己謙遜有禮,不會隨便僭越;二則讓房主自行判斷借宿者的身份,若是覺得可以收留再打開門。
沒過一會兒,門縫開得大了些,從裏麵走出來一個打扮樸素的中年婦人,瞧著我道:“小夥子看著不像是附近的居民啊?這麽晚了,來敲我家的門兒可有什麽事嗎?”
我立即拱手道:“深夜打擾,實在無理,還請夫人恕罪。晚輩與友人離京返鄉,路上錯估了路程,如今隻好將車停在村外。見夫人家裏還亮著燈,便想著來探問一番,若是方便的話,可否留我等借宿一晚,待明早離開時必當有厚禮奉上!”
婦人是個樸實的性子,有些尷尬又喜悅地擺了擺手道:“哎呀,瞧這孩子說的,什麽夫人不夫人的?我就是個隻會下地做農活的婦人,比不得你們這些富庶人家的子弟,你叫我夫人,豈不是折煞我了?再說了,不過是借宿一晚,哪用得著什麽厚禮啊?小夥子你實在太客氣了,叫我婆子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不過我家這條件小夥子你也瞧見了,看你身上穿的衣服也不便宜,住在如此破舊的屋子裏,隻怕是要讓你們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