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患所以立,患莫己知(上)
春天的BJ焦急地等待著雨水的光臨,永定河、白洋澱的水位降到了最低。光禿禿的柳樹楊林漸漸地增加了綠意,泥濘的道路因幹燥而灰塵漫天,使得往來客商皆灰頭土臉。
乏善可陳的日子過得青黃不接,雖然糧食是不缺的,但蔬菜的貧乏讓金榮——習慣了物資充足的四川廣東南越之後——渾身泛癢,燥熱難受。
自從他宣布要向北靜王求助,希望這個政壇敗類重振旗鼓做個大法官以來,整個京城屏息以待——看他什麽時候上門,看皇帝什麽時候下重手。
結果,雖口頭喊得山響,其行動為零。等著看北靜王笑話的,看皇帝笑話的,看金榮笑話的一大把,結果啥都沒等到——北靜王依然閉門謝客,門上隻多了兩個斷腿老兵守著;金榮吼了一嗓子後就熄了,龜縮在淩府不出門;水家王家幾個孩子倒是神出鬼沒,六條人影子無處不在。
朝政四平八穩,何庥的尊王抑強梁計劃目前處於擱淺狀態,大家的目光全在“洋布價廉物美,土布怎麽辦”這個討論上——長此以往,舉國無織矣。
在有心人推動下這個議題最近很熱鬧。
江南當然喊著要振興國布,攆走洋布血汗工廠——英國童工每天工作十八小時沒有勞保沒有養老沒有公費醫療萬惡的資本主義不講人權盤剝婦女兒童種族滅絕……
另一派意見,洋布好就用洋布,國布好就用國布,大家公平競爭——洋布還能收上稅呢。至於英國遍地血汗工廠,他們盤剝自己的老百姓,關我們何事?國布交易稅根本收不上來,你對國家沒貢獻,國家憑啥幫你?
江南巨商跳著腳罵,說這些話的人,良心壞透了!國布不納稅?每張織機都是交錢的!布店難道沒上稅嗎?國布養活了那麽多老百姓,皇商還倒貼錢送進內造,怎麽能說與國無益?
這個議題就僵在這裏了,織機上繳的錢本來就少,而且還基本上都留在了地方,中央撈不著幾個,所以才有“收不上稅”之說。每次想讓地方把這個錢交上來,他就有一萬個理由,澇旱病,海堤河堤……也就是比明朝時做得稍好而已!明朝時基本上江南巨商是一文錢不掏的,直到整個國家崩盤——不是大家看不到後果,而是別人都不交,我憑什麽交?反正都在抽磚卸瓦,我何必替老朱家考慮?
至於皇商,嘁,你們賄賂皇帝,不就是讓皇帝吃了好處,你們就可以逃稅嘛!人人打破頭搶著做皇商,還哭窮……那就不做唄。想做皇商的大有人在!
至於好處……但誰敢說皇帝好處的歸皇帝,朝庭的稅收歸朝庭?誰敢說敬獻皇帝不等於貢獻於國?誰敢說——就算內庭拿到了好處,又不會少從朝庭要一兩銀子?
但是皇帝並不這樣想:皇室的禦用商人怎能等同於普通老百姓?你們逼死他們,莫非是向朕示威?
皇帝細長的眼睛裏泛著冷芒,再凶悍的禦史也不敢把話挑明:洋布不遠萬裏運到中國還能那麽便宜,土布那麽貴,分明是江南商人在盤剝百姓!這說明這些江南家族是在喝老百姓的血!
皇帝你就是幫凶!
一連幾天皇帝都拿不到他想要的結果,不由得對內閣越發失去了耐性。
水碩冷笑地道:“保護國貨就那麽難?你們把那些靠土布養活的幾十萬戶織工置於何地?”
這是皇帝首次下戰場親自手撕反對派。到目前為止還沒人想到大機器生產對成本控製的意義。人人都在想從洋土之爭中獲得某種權力——江南巨商背後的這些大家族吃得那麽肥,也該讓些好處出來了。至於借此敲打敲打皇帝——休想拿國庫的錢補貼奸商!
對皇室進行約束和打壓則是文武官員的本能共識。
洋布打垮了土布,就相當於江南巨商實力下降,正好大洗牌。可惜朝庭大半官員來自南方,加上皇帝的壓力,隻怕北方頂不住多久。
賈政目前在忠順王辦公室忙著搭這個經世濟用研習會的架子,做的都是具體工作,他聽見皇帝發出類似最後通牒,心頭慍怒。本著“皇帝要的一定不給”的原則,同時正好還能惡心惡心何庥。他出列道:“臣有一事不明,請江南各府指教。”
看到真正的大佬擼袖子上場,合體都有,立正!稍息!一雙雙噬血的眼睛開始充血,戰鬥的號角已經吹響,兄弟們注意。
江南織造隻是個太平官,哪敢接賈政的茬?更不敢違逆江南的心意!君不見當年林如海幫皇帝弄錢,得罪了鹽商,最後落得個壯年落幕下場,後來中央空降來的幹部都隻敢做江南布商、鹽商的點頭機器了。至於曹雪芹祖上三代織造,卻弄出巨額虧空來,焉知不是江南巨商地給他上眼藥?打狗給主子看,就看你拎不拎得清?乾隆就拎得很清,一次一次地跑江南,紆尊降貴地留下書法,隻求江南錢糧能按時按量送BJ去……
賈政道:“去年風調雨順,蘇杭好像還缺糧來著?杭州府請回答,你們每年調入糧食有多少萬石?”
杭州府楊屷正好回京述職,他抹著汗出列,報了一個數字。其實漕幫有更精確的數字在皇帝手裏,兩江、江淮、河南、蘇北向京城、杭州、蘇州運送的糧食並非一個小數。
賈政問:“倘若江淮河南突發大水,糧食無法外運,你們蘇杭怕是要啃桑葉和棉花了?”金陵賈氏沒有織機,隻做槍炮火藥生意,由甄氏許氏把太倉陳糧賣到蒙元……所以你們就看笑話?有人眼睛開始冒火。
低笑聲讓兩江總督魏師中大怒,他出列道:“最近治淮有成,能抵禦百年不遇之大水。蘇杭要多少米我們就給多少米,錢到位就行。”這個玩笑很合大家口味,便有許多江浙派捧場,大笑。
賈政道:“滄嶧公,去年廣東大旱,帶累得全國糧價上漲,好像你們運了幾百萬石出來也沒把糧價壓下去嘛?”
魏師中舉刀道:“廣東大旱,你們運送到草原的糧食倒是一粒不少。”
嗤嗤的笑聲更響了,賈政臉微微有些紅,不過也就是微紅而已。他道:“糧價在中原上漲四成,能在土默特上漲了兩倍,同樣的數量換回兩倍肉與羊皮,吸蒙元的血,把其戰爭潛力吸幹,怎麽不能做了?”
魏師中道:“朝庭收到兩倍的稅了嗎?”
戶部一個侍郎出列道:“賬不是這麽算的,中間的人力物力損耗……”
又跳出來兩個禦史來,質問賬不應該這麽算的話,那該怎麽算?如果糧能出口養活蒙古人,為什麽不能養活蘇杭?難道蘇杭交了太倉,糧食不夠吃,就是活該?還是你說他們買糧不付錢?或者在你們眼裏外國人比中國人更金貴?你們還是趙國的官嗎?莫非是蒙元派來的探子?
甄氏的官員地位太低,手伸不進這個級別的議事,但是許家城那邊是有人的,立刻下場子開撕:你們不顧國家糧食安全,隻想賺錢,侵占耕地!一旦饑荒來臨就怪蒙元貿易——其實從蒙元買入的羊肉、牛、馬比運出去的糧食能養活更多的老百姓,羊毛、牛皮、馬匹更是軍用物資……
一分鍾不到,議事廳亂成了鵪鶉場,雞飛狗跳,相互攻訐,這幫人大都是進士,言詞犀利,有理有據——把皇帝都看傻了。
淩三攴退休後,我的朝庭居然變成了這個鬼樣子?這是分贓不均打起來了?
他運氣喝道:“夠了!”宗師之威連同皇帝霸氣立刻鎮住了場子,皇帝瞟了一眼首相,何庥麵紅耳赤。
寂靜的朝堂裏目光如刀劍,表情俱冰冷刺骨,涇渭分明的兩派其實就是江南工商業和其他派係在博弈。大家都在賭:江南工商業在賭政府最怕動亂,維穩是重中之重,必須要禁洋布;政府在賭,洋人衝擊江南織造,你們將甘願交更多的保護費,或者盤子的權力要讓出來一點。
其實布店怎能不交稅?織廠每年都要按織機數字交錢的,當然裏麵的貓膩肯定少不了,大家都懂。
皇帝是吃到了好處的,皇商給宮裏供應的絲麻棉布根本不賺錢,甚至賠本做,那麽賠掉的錢從哪裏找補?
江浙千裏桑蠶棉麻,家家紡織,壓根沒人願意種水稻和蔬菜了——反正黃淮、江淮、兩江都有米,花錢買就是了。如果江浙缺糧,你們必須停止把糧送往蒙元和清國,再行舊例:米麵不得出關。
北派的蒙元貿易賺得盆滿缽滿,江浙派也很眼紅,他們的奢侈品的量哪能比得上糧食生意的體量大?
所以做蒙元生意的羨慕江南織造暴利。江南織造的又羨慕做蒙元糧食換牲畜生意的暴利。
反正誰做生意都躲不過分給皇帝一塊,因此在此事上皇帝沒有立場。但是土布不能不救——萬一洋布遍行中國,土布消亡,那麽洋布宣布漲價,你有什麽辦法?舉國光屁股嗎?
對蒙貿易也不能停,否則憑空多出個敵人來,趙蒙一體化進程將立刻結束,戰爭就在眼前!
有人打破沉默道:“或者我們可以請教一位又了解蒙元生意,又懂經濟的人來問問。”
有人笑道:“宮布他懂個屁?”
眾多的眼睛看將過來,都是一臉的不可思議,那人一愣,細細一想才恍然大悟,立刻閉嘴。
有人道:“或許忠順王那邊有人……”
議事廳更安靜了,空氣裏能滴下水來。
皇帝起身甩袖子走向後堂,太監忙不疊地喊“退朝”,隨即小跑著去追主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