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小而不聞,隱而不形(上)
荒草有半個高,山石嶙峋,血汙到處都是,屍橫遍野。陽光是如此的耀眼,風急草伏,如果來一場大火,可能我們就全玩蛋了吧?
李來亨從廢墟中探出一隻手,用指甲摳入石縫,把自己艱難地從溝裏拉出來。頭頂的黑羽旗已然破損,但頑強無比地依然矗立在山頂的狂風勁吹之下。
李闖王曾親授黑羽旗,祝其永不落地!清國蠻子,嘿嘿,五萬人打我四千人,依然得刹羽而去!你們見過真正的士兵嗎?你們打過真正男人的仗嗎?今天教你們做人,以後隻要你們麵對黑旗,一輩子,聞風退出三十裏去!
李過的義子就是這麽硬氣。闖軍精銳就是這麽牛!
李來享將目光從山頂投向山坡、山腳、溝壑……能站起身來的漢子已經不多了。雖然成軍十載,從未一敗,摧枯拉朽……可惜黑羽已經折翼,且天色已變,氣候難適,其命運大概也就到此為止了。
自從李自成和劉宗敏火拚死於亂軍之後,黑羽就失了靈魂。創軍人李過是李自成的侄兒,這支黑羽總是護衛在闖王身邊,是闖王最後的防線。而在前麵戰事到了最危急時刻,黑羽就是那個反敗為勝的利刃!
哪怕高迎祥也是不敢小瞧這些少年軍的!十八寇中哪個不怕這隻少年軍?這都是李來亨一拳一腳培養出來的,他們從未墜過威風,在闖字旗下勇猛無匹,一馬當先。
而李過病死之後,不出意料,闖軍最強之黑羽軍八千人被拆分成三份。李自成留下四千,宋獻策留下一千,剩下的黑羽旗則交到了李來亨手裏。
那麽,最後闖王問,李來亨你願意跟著誰?這句話暗藏玄機,大家都聽懂了。
所以我們是不能獨立成軍的?
臉上的血汙有些幹了,磣得慌。李來亨伸手抹了抹臉,不由得“嗤”地呻吟一聲。他臉上皮肉倒翻,露出了骨頭——倒提醒了他自己受傷不輕。
當年闖王身邊的四千黑羽被無謂地消耗在了和十八寇的賭鬥、和劉宗敏的內鬥、和偷襲、阻截明軍之中了。到了今天,大趙立國了,李來亨也不能理解闖王為什麽寧可拆掉黑羽,消耗光,也不容許黑羽獨立成軍。
他在怕什麽?
宋獻策那個小人,將到手的一千黑羽再拆分,成了他的窩囊廢兄弟姐妹的護衛,然後稀碎的死在各種殘酷的戰鬥與逃亡中。盡管討來了黑羽,宋獻策本人還不是一樣死於亂軍?
李來亨很幸運,他投靠了李岩。
李岩答應了自己,黑羽永遠高飛絕不落地!他成了皇帝,有李來亨的全力支持,一批李自成的老人也順理成章平穩過度到了李岩手裏。
黑羽的地位始終很特殊,建國前後的抵禦抗擊清軍的任務就在李來亨手裏。這是宿命。和真實史實不同,二次元李來亨抗清的戰場不在中原湖北,而是在關外。
但即使是再補充人,黑羽也不能超過四千規模。
吳三貴的人讓出山海關後,李來亨牢牢地釘在關外,與山海關遙遙呼應。經大戰小戰數百,努爾哈赤父子沒能南下一步,反而逐漸逐次讓出了錦州、盤錦一線,前明之東北土地終於為趙國所收複。
其代價就是,此戰之後,黑羽隻剩這麽點兒人了,而且個個帶傷。
南方傳來馬蹄聲,增援的軍隊就快到了。李來亨覺得疲憊、困頓、虛弱。
那麽就到此結束罷,我已經老了,打不動了……李來亨竭力去辯識來者旗號。——原來是他!就把剩餘的黑羽交給賈演,隨便他們去弄吧。苦笑。
哪怕李過地下有知,當也沒有什麽怨言了吧?二十年生死,黑羽沒有墮了闖軍一絲威風。無一役戰敗,無一人投降,無一人背後有傷。
但是,維持不敗之名代價太大了!八千人飄零流離,到此隻有八百還能動彈。闖王死了,十八寇完蛋了,明朝沒有了,何必還硬挺著?挺給誰看呢?軍魂雖然寶貴,但是水家皇帝根本不需要這個浸透了闖王血脈的軍魂存活太久。
跟隨在賈演身邊到來的,是個小太監許慶華,他是來宣旨的,順便看看黑羽殘了沒。他靈牙利齒、端著架子卻極力想討好李來亨的模樣讓人覺得好笑。
這鮮血染色的山脈河流草甸戰場,需要口齒清晰地歌頌嗎?那嗚咽的風、哭泣的河,就是天地挽歌。逝者戰鬥於此,埋骨於彼,心安之處即是家了。
最終,許慶華宣布李來亨得到了他的王爵,但是黑羽也不再屬於他。
這就是宿命。
賈演目光中全是複雜,他輕聲地對李來亨說,“我在,黑羽在!”
這是他們兩個最後的對話。
李來亨拒絕留在賈氏在盤錦的莊園裏養傷,他回到了陝西米脂老家。
第二年春,李來亨卒。
賈演做到了他的承諾,硬仗大仗未曾一敗。再下一代黑羽傳了給他的兒子賈代化。在賈代化的打理下,黑羽重新招兵,以三百老兵為骨幹膨脹至四千,南平江南、雲南、越南,東收台灣。
等到了四海承平之時,四千人又隻剩下五百了。這大概也是黑羽最後的輝煌了吧!
賈氏再不能將黑羽留在手裏了——太招人忌憚。王氏小公子王子騰接手,黑羽軍整體上又重換了新兵,但戰力下降得厲害,跟李過、李來亨時代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即使如此,但軍魂尚在!
無須王子騰動員,他們上了戰場便所向無前,咬住就絕不鬆口,死纏爛打,不死不休,被譽為“瘋狗戰法”。
就這口氣吊了最後二十年,終於隨著王子騰升官進了中央而散去,成了風中最後一聲歎息。
老兵星散,唯一留名的是回到京城的矛落如雨——李來亨的子孫中唯一還能打的、願意打的、並且活到了最後。
但他也隻能在“天網”和賈氏的夾縫中生存,最後死在關外,為救賈藻、賈萵、賈環、金振而死在清兵刀下。
最後的黑羽,將挽歌唱到了最後一人,李落雨腳下踩的地方,正是第一代黑羽從三千打到三百的土地。新血和著舊血,濃濃的,暗淡的,似乎那腥氣經過了七八十年的沉澱變成了香,在樹尖葉絡之間飄蕩。
黑羽的傳說也深埋於地下,知道的緘口,不知道的從何問起?
縵胡束風疾,長纓刺天狂。
千刃斬長颶,萬騎築血廊。
凝淚染秋雨,碎骨埋他鄉。
滅國三十六,殺賊千百雙。
得意少年行,失胞老神殤。
拋韁勒奔馬,羞刀收城防。
壯士候王召,青絲化白霜。
新沙沒舊土,後波卷前浪。
挽歌搖日落,白羽射穹蒼。
回首無人知,天下第一強。
桑吉虔誠地跪在“蓮花生坐蓮台”主題的唐卡前,望著油燈的火苗晃動,不知道風從哪條縫隙中來,火苗不安地跳動,給經書、轉筒、油茶碗都留下了黑色的影子,如從地獄中鑽出的邪惡植物,生長蔓延在光芒力所不及的角落裏。
已經醜時了。
策妄阿拉布坦從外麵鑽進來,帶著一陣冷風,他的身上全是香火味。他臃腫的身影被油燈投注到牆壁上,身上刀劍天珠銀鏈金戒指反射著光芒,卻泯滅在空曠而黑暗的廳中。策妄有如闖入森林的怪獸,盯著桑吉蜷伏著的身影,擦擦臉,有如舔過泛著冷光的爪,齒縫中血跡尚存。
“都安排好了,”策妄簡單地說。
二月的喀城還沒從冬日的休眠中醒來,行色匆匆的人們不願意在外多待上哪怕幾分鍾,藍色寶石鑲嵌的神廟穹頂的陰影籠罩在城市的東南方向,就像巨人在守衛著他的羊群。
簡短的交談沒有改變一直在緊張地發抖的桑吉的狀態:他激動、緊張、期盼、恐懼地反複計算著——起兵十萬急行軍突破長城,殺進關內,掃平甘、肅、寧、夏、陝、晉,直指京城。
本以為蒙元無論如何也會加入,分一杯羹,承擔一大半趙軍壓力去。沒想到談得差不多的巴特爾、巴圖、恩和居然行事那麽毛躁!趙國來的書生雖然手無寸鐵,卻將天下會高高在上的議員們打得崩了盤——其實是被底層牧民打得潰不成軍。
首先,你們就不能分兵!青城是主戰場,戰略要地,要先拿下!天下城沒有居民,不過幾千趙人,完全可以先不用理會!結果他們兩頭都要,兩頭全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