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青雲速上,語小莫破(上)
許慶華一講就是半夜,皇宮的規矩,天網的運作,先帝的性格,義忠王的冤情……時喜時悲,時怒時傷。賈瑞手都要寫斷了。
金榮訪談過的幾位嘉賓裏就數這位最放得開,講得最徹底,來龍去脈清清楚楚,有問必答。甚至義忠王幼兒幼女被雙聖帶走也交待了猜想——如果當時他在京城,怎麽也不會便宜劉塬吧?
不過義忠王死了,他的兒女如何,對許慶華,或者這個世界來說又有多少意義呢?
金榮道:“我也知道義忠王的確不是殺人狂魔。”
許慶華又激動起來,把義忠王身邊的小人一個一個點名臭罵一頓,金榮附和著,推波助瀾一翻,老太監感動得老淚縱橫。
真是個性情中人。
夜深了。晚風淡淡地帶來絲絲桂花香,溫熱的地氣還沒完全被秋意帶走。這是BJ一年中最美的季節。
勞動模範淩三攴將厚厚的卷宗收進箱子,戌時已過,刑部早就走得人影無存。
此時的淩三攴三十多歲,是個年輕有為的儲備幹部。是個刑部的秘書郎,他雖然可算科舉天才,但是進士名次相對靠後,沒有背景,不可能點中翰林,那麽進刑部是他深思熟慮的選擇——作為一個武藝出眾的進士,很容易就出頭了。
義忠王府接二連三地出現死於殘忍手法下的仆人——施暴者完美地避過了值夜的高手,鮮血如同是符咒畫在地上,牆上,如同某種邪惡的召喚惡魔的儀式:大圈小圈,左右直線或符號,即非道教也非佛教或者薩滿教符咒,更像是隨性而為。
類似的情形在兩年前的山東出現過,一閃而逝。可能是與“奪魄招魂”、“衝撞了大老爺”、“花神夜遊”有關?
但是義忠王皇氣飽滿,百邪不侵,這些不幹淨的東西怎麽能靠得近他?
淩三攴跟值夜的老頭兒說笑兩句,騎著小毛驢回到家中。將工作上的事放下,開始乘夫人指揮廚娘熱菜熱飯之機考考十多歲的兒子學問。
他睡前打了幾套拳,做了深度冥想才睡下。至半夜,忽然有人拍門,原來是春柔館的老板娘兒子自殺了。淩三攴的汗水立刻浸濕了被褥——那個女人據說是手眼通天的,而她的兒子來曆更是驚人。這個命案一個不小心,就是牽連眾多的大案。
既然是命案,刑部是要出人的——當然是專門幹苦活、髒活、累活、當替罪羊的淩三攴,帶著(老實巴交沒背景的)捕快、(隻會幹活兒腦子糊塗的)杵作到了春柔館。
範老板娘哭腫了眼睛,稍微一露麵便無影無蹤——淩三攴在燈下細細地看了看這自殺的年輕人,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這就是長於妓院的小開?上吊而變形的臉完全走了樣,嘴角掛著血絲,內衣外衣淩亂不堪,鞋子掉了一隻,舌頭堵著氣管——但是,這細皮嫩肉的臉真的好像另一個人。
杵作忙了半天,到天快亮了才停,低聲對淩三攴道:“淩文書,報告怎麽寫?”
這話蹊蹺。難道不應該“是怎樣就是怎樣”嗎?
淩三攴的目光中閃爍著微妙的冷光。那杵作道:“此人一身衣服都是內造。”看來這個腦子不大靈光的家夥也看出了某種可怕的陰影如凶物潛伏……
淩三攴便道:“你先做一份詳細說明,另外再做一個說過得去的簡潔版……先莫要簽字。”
杵作一行自有他們的一套,淩三攴一提點,立刻心領神會,自去了。
捕快的工作比較細致,先叫門房和小廝將今夜來春柔館的客人名單詳細擬出,再於死者房間內外細細勘察一番,天色就到了中午。
當淩三攴讀到客人裏有“遼王”、馮唐、牛銅時,冷汗又來了。
他召來捕快,當麵將這三人名字塗抹幹淨了,捕快心領神會。
第二天杵作將兩份報告送到了淩三攴麵前,淩三攴讓捕快隨自己上遼王府拜會遼王……但是遼王病了。
五天後再上門,遼王騎馬受了驚嚇,不見。
五天後再上門,遼王還在宮中陪皇後吃飯,沒見著。
又五天,淩三攴終於和捕快見著了遼王,二人眼都直了。死者——複活了?
淩三攴寥寥幾句說出了大家都喜歡聽到的結果,退下將驗屍報告毀去。自殺,不必立案。世界上根本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馮唐、牛銅兩年內升官三級。
在淩三攴的留意下,注意到賈赦回京去遼王府拜會了幾次,沒幾日,賈赦複離京去守長城。
淩三攴將此事原原本本記錄下來,包括杵作姓名,捕快姓名,日期。
此案水花都沒翻起來一個,就淹沒在浩瀚的文書之下了。
淩三攴也開始了他的升官節奏,一年一個腳印,一年換個部門。刑部的差事做了沒幾日,就轉工部,沒兩年又轉理藩院,幾年後又去了順天府。在順天府當差時,許慶華多次想給義忠王翻案,重啟虐殺案,都被淩三攴壓下。後淩三攴升官吏部侍郎。十二年前太上皇退休,水碩登基。義忠王度過了人生中最平靜的幾年後終因“狂悖”被賜死。這一年淩三攴成為大學士。
金榮合上了《回憶錄》,清楚了。
天下佛門向來門開得很大,什麽牛鬼蛇神都往裏麵請,所以叫做“方便之門”。不僅魯智深、武鬆能進來,甚至還很歡迎朱允文、李自成、孫傳芳……
佛門也人才濟濟,有姚廣孝、支道臨、鳩摩羅什、一行這些大學問家。甚至於到了二百年後,另一群讀書讀到分不清現實與想像的博士、碩士們紛紛流落廟宇,尋找心靈的歸宿,其口號卻是“科學的盡頭是宗教”,宣稱要“找到真我”。
當金榮挑戰佛門、道教和儒門時,佛教高層是不屑一顧的。做為形而上的祖宗,深刻把握著人心的大師,解決掉區區一個金榮還不跟玩兒似的?那個淩雲寺沒見過世麵的住持因其佛學基礎太差,被一句“如來神掌拍碎心動無明”給迷惑住了,完全沒有發起反擊——以“自性”本無,“無明者,目不見也。”無論什麽神掌,哪裏能拍到本無之“無明、無識、無障見”?
“掌”是外道!一念不覺,妄見生起,無明乃生。外來的棒喝或者能止念念偏差、念念執著。但是心中念念相續,一念而萬念,錯誤的念頭是內在的垢,遮蔽了內心的光明和本性的“所執”。
完全是兩條線路!
那個吃了虧的和尚沒有從概念上找到金榮給下達的似是而非的“對無明的定義”錯誤,後麵陷入被動而不自救。隻想著撈取“淩雲閣講學主持人”光環帶來的好處,沒有發出佛門達者想要聽到的聲音,還想進步?真不自知!
是以,以“掌”破“覺”,根本就是個偽命題!
正確的應對是,自性圓覺如白紙,雜念如墨點,汙了自性,當以水磨功夫消除執念之汙,重歸自性清靜無垢。撕了紙,墨還在,沒有任何作用意義,徒惹煩惱。
那主持落入了金榮的節奏,將話語權拱手相讓,輸得很慘。是以佛門大德一直想著找回這個場子,重正視聽。
孔氏號召儒門、佛門、道家圍毆金榮,大和尚們有的不屑為之,有的卻覺得此乃學術界盛事,當成其好事。三教大論,正好是個展露水平的機會,壓道教一頭……自從王陽明的一部分徒子徒孫由儒化釋之後,近年來佛門還沒翻出過浪花來呢。
新年將近,和尚們漸漸啟程北上。因修行需要,大多數和尚們背負行李,托缽拄杖而行——他們不舟不車,用腳掌丈量大地,以肉體的痛來打磨心靈的圓融,以空間地“移”來體味“本來”與“不變之變”。
不管怎麽說,金榮拋出“船之變”說,大得佛門歡心!日替一板,此船已非彼船,難尋本來麵目了。但船性乃自性,自性隻會被蒙蔽,其本來永遠不變。
這個題目好啊!大有佛緣!許多大和尚恨不得立刻鼓動金榮入佛門,修習經年,或成千年以降的最高上師!
但是孔小衍聖被金振堵在船上不得上岸,這給許多磨刀霍霍的大和尚們當頭一棒。你若準備得不充分,隻怕你都到不了金榮身前就會給懟回老家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