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欲求餘味,了不可得(上)
金榮前麵走,上千人灰塵鋪麵,泥漿沾身,跟在後麵。金榮高歌道:
“觀心世間,聽語道旁,或說無可救藥。
苦心噫語,孤詣凡愁,隻笑癡心空拋。
命該無有,運去財留,慧眼無識虧少。
生氣漸緊,活眼未成,棋行終局虛勞。
瞽者不稀,聰明罕遇,空圖酒醉今朝。
死者不去,活者淹留,犖犖何堪排擾?
朝生夕死,隨波逐流,春秋不夠催老。……也罷,不如放手。”
到了最後突兀的“不如放手”時,他身後已經跟了近萬人。
這個熱鬧真值得一看——金榮已經站到了淩府門口。
他微笑道:“淩相,金榮來訪,請開門。”
淩府大門緊閉,門房龜縮,白色的一對燈籠搖搖欲墜,素布纏花,黑紙黃鈔,隱隱有嗩呐急吹。
金榮背著手靜靜地等著,春風的寒意從高簷、危樓、磚牆縫隙中透出,午後陽光從稀疏枝葉中透出照在金榮腦袋上,他的五官的金屬質感越發地明顯了起來。賈瑞站在他背後,偶爾會不安地咳嗽一聲。
一個小腦袋從高牆上探出來,向金榮等人望去,本不寬敞的胡同全部站滿了,大家安安靜靜地聽著偶爾的風刮過卷起一場嗚咽。
那個小腦袋擺了一擺,另一個更小一圈的腦袋從他肩膀後麵冒出來,兩人似乎驚歎外麵居然聚集了那麽多人,發出了不明含義的聲音。
金榮愣了一愣,那倆孩子說的是“沒用。”張嗩呐的徒弟給出個沒用的結論?那麽是什麽沒用?等候別人開門沒用?
金榮大聲道:“念天地之悠悠,懷逝者之音容,願喪者以安息,勸生者以節哀。金榮告退。”仍然沒有回應,金榮轉身,回頭看了看那兩個孩子方向,牆頭空空如也,也不知道是溜了還是被捉了。
金榮走下台階,中門轟然大開,淩府終於不肯失禮,還是以最高禮節迎接金榮到來。
街麵上波動如漣漪般散開,無數人伸長了脖子向內望去。淩宣全身縞素站在門內,扶框向金榮看去,目光複雜。
一個門裏,一個門外,二人對視了半晌,沒有人肯首先邁步。一聲長歎,淩三攴在華太監攙扶下從淩宣背後轉出來,邁步出了中門。金榮搶上兩步將淩三攴扶住。
淩三攴的氣色正如同傳言那般敗壞,頭發粗礪,雖然養尊處優,但年輕時練武給他的眼睛中留下了強大的殺氣和決不認輸的傲氣。
這殺氣和傲氣與金榮疏落庸懶的神色一對,雙方都立刻收斂了——與對方保持安全距離才是最佳選擇,否則就是自找不痛快。
金榮和淩三攴目光又一碰,默契於心。
淩宣看著金榮在爺爺強大的氣場麵前毫不示弱,二人大大方方地向靈堂走去,雖不甘心,也隻好跟在後麵,心裏鬱悶。如果剛才自己與金榮平輩作禮,爺爺立刻就會取得輩分優勢,甚至能倚老賣老將金榮夾在胳肢窩底下。現在因自己的傲慢,逼迫爺爺降低身份與金榮並排而行,結果吃虧的隻能是自己了。
唉,輕慢誤事啊!怪不得三七校訓要禁輕慢。淩宣隱隱覺得自己是不是缺了太多東西。
賈瑞這是第二次登堂入室宰相家,雖有些緊張,但更多的還是興奮。隨金榮一路走來,當真是步步登高。
給死者上過香,化了錠,磕過頭,孝子淩宣跪下回禮之後,大家都鬆快了下來。金榮沒有聽到“刀斧手何在”,淩三攴也沒聽到金榮辯解說,“不是我殺的,你們找錯人了。”
大家,包括華太監,都知道,殺人者不可能與金榮有關——甚至如果金榮碰到此事,必然是要救淩餘睿的——但是趙國團結友愛、和平共處的政治氣氛隻能把這事兒往外國人身上引,哪怕那個人名字叫金榮。
金榮毀家破門,上淩府祭典,那就是最後通諜了——是敵是友,你淩家必須馬上拿出決斷來。小密探現身,給金榮一個含義不明的信號,讓人驚歎!金榮崛起果然不是偶然,居然在不知不覺地中於淩府安排了人——《淩三攴回憶錄》現在何人手中,呼之欲出。
金榮坐下後道:“我家已毀無處安身,求淩老相爺賜一床一桌。”
淩宣咬牙,這是賴上我家了?爺爺讓我剛剛把儒生資料送到你手裏,勾通款曲,你就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華太監眼皮抬起,金榮要和淩三攴結盟,這並不符合皇帝意願,但是對淩家來說機會來得不能更好了!
果然淩三攴立刻便道:“隻怕蝸居簡陋,委屈了大汗。”唯恐有人從中作梗似的。華太監鄙視,你答應得實在也太促急了些!矜持點豈不更好看嗎?
大家又鬆了一口氣——日後淩宣可以理直氣壯地宣布他是土默特的人了,去承德或者跟著金榮都行;而淩府保下金榮,就是洗清了他的殺人嫌疑,順天府、皇城司、刑部、禦史台隻好閉嘴。
淩府借給金榮一個梯子,甩掉命案,這個人情不小,否則金榮隻好退出京城——不管他進京為的什麽,可算完敗。如今金榮家人撤離,少了許多後顧之憂,正好大展拳腳——而且他手握著無數底牌,一張都沒動用呢。
淩三攴也想看看金榮除了鄢國公主一張牌外還有哪些手段——反正你住我家,客隨主便,主動權在我……
金榮:“給淩相添麻煩了。”一麵給出個戲謔的眼神,淩三攴將眼皮垂下,嘴角動了一動。
當即管家指揮婢女將客房收拾好,準備妥當了,淩宣請金榮、賈瑞更衣。
這小院子有主臥二,客臥二,會客一,盥洗二,西側有夾道直通大街,不用走淩府大門。東北兩個方向還有廂房,夠二十多個家將、仆從擠著住下。很貼心,很方便。
金榮打開香樟木衣櫃看了看,內衣、中衣、褲袍全是蘇繡、蜀繡、湘繡和鬆江棉精品——大概是下麵每年進貢皇室的“冗餘”。
賈瑞去了自己的房間更衣,金榮沒形沒狀地四肢張開,往床上一躺,好舒服,真不愧是老牌耕讀世家!
老貴族的講究之處都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這枕頭是和田玉的,整整一大塊,冰沁青白,絮狀絲極少,算是罕見。這床單是純棉織成,竟然沒有一個接頭點!其柔軟平整,花色豔麗,是金榮穿越來之僅見。床下棕棚軟硬合意,彈性較小,十分契合背腰曲線。棉褥散發著陽光香味,好享受!
淩宣引路,此時一屁股坐在窗下的圈椅子上,看著金榮不像個人樣的睡姿,冷笑道:“大汗今天好威風,好殺氣。”
金榮打上門逼淩家公開態度,讓背後借命案塗抹金榮的詭譎手段落空,還打了淩三攴一個措手不及。以後淩府再不能腳踏兩隻船了,左右逢源的手段也少了許多。——甚至儒門發覺淩相叛變了,還不知道背後有什麽手段使將出來,能聒噪到什麽程度!甚至將他打成國賊也不稀奇。
金榮道:“趙國之危非常人能得看透,淩相智計無雙,眼光如炬,就算我今天不上門,想必明後日他也會出手救我。”
這個金榮把淩府上下心思拿捏得極準——借辯論之機與金榮“惺惺相惜”為日後投奔新城做鋪墊。方便淩宣順理成章地入蒙,二十年後成為新城總理大臣,就是如今童隰那個位子。
算盤打的如意,可惜淩餘睿突遭橫禍,淩氏背後出現了陰影。這個時候再按原計劃一步一步走肯定是不行的了。
所以金榮上門,淩三攴必定是要倒履相迎的,哪怕華太監不攜旨意來,這個中門必然是要為金榮而開。敵人是誰目前不得而知,有金榮坐鎮淩府,說不定對手會亂了手腳——金與淩各取所需,很難說誰沾了誰的光。
這計算之深,普通人看都看不懂!雙方在局勢變化之時,立刻把握到破局關節,迅速變招,金榮甚至不惜代價毀家一搏!如同對弈,雙方都要作出最正確的應手,使局勢保持均衡,這棋逢對手的感覺真是爽快!
淩宣感覺自己爺爺吃虧了,所以有此抱怨……金榮一聽就知道這個孩子看得不夠深遠,但他並不打算給淩宣上課——等他自己想通,臉紅一下,豈不是更爽?
淩宣自然知道爺爺一定會給金榮解圍,但自家的應手被金榮算得死死的,心裏極其不得意。他冷笑道:“大汗手下流散,我這就給大汗安排幾個跑腿兒的下人。”
話音未落,門外擠進來一串人:連飛、金振、冼晴晴,都跟在賈瑞後麵。金榮坐起來,笑得跟一朵花兒似的。
淩宣自感無趣,甩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