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8章 非之不沮,不知晦朔(下)
樓上樓下已經被太監們查了五遍了,午時剛過,金榮、胡氏、桃葉盛裝而至。
早有華太監親自迎候在此,陪著金榮在一樓喝茶。一刻鍾後,皇帝和皇後微服光臨。見金榮一家在門口候著,皇帝一把扶住要下跪的金榮,而雲皇後則一手一個將胡氏和桃葉攙扶起來。
昨天雲皇後派心腹宮女和嬤嬤把這戲用放大鏡一幀一幀地檢查過,保證前麵提出的意見一一都得到了貫徹執行,大把銀子立刻賞了下來。而扈四娘一分錢沒有克扣,全部發下。
一定要討皇帝歡心,讓人們閉嘴!這是忠順王回京第一役。如果成功,雲皇後就欠了金榮大人情了,故她是絕不會讓胡氏桃葉跪下去,就是要金榮看清楚,我雖貴為皇後,但為了兒子,什麽禮儀啊、地位啊、金錢啊全不重要。
雲皇後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兩枚精美絕倫的戒指出現在胡氏和桃葉手心裏,那做工之細,用料之精,為金榮穿越來之僅見。胡氏桃葉謝過皇後娘娘,三人上包間去說話喝茶去了。今天的點心茶水全部是禦廚準備,苗敢的廚子被攆到後麵劈柴去了。
皇帝和金榮目光對上,都吃了一驚:在皇帝眼裏,連飛、金振、賈環這樣的少年英傑已經是“優雅與美好,英武和智慧共存”的極限了,尤其連飛,第一次進宮,其神仙之姿讓慣見英偉少年的堂官們讚為與王夔雙璧。其實王夔是皇帝親口誇為千裏駒,才得大名,就外表、氣場、能力、神態而言,哪裏比得上連飛一半?唯家世一樣遠超他人。
後來因皇城司述職,皇帝又幾次親自接見過連飛、朝魯,對這些金榮調教出來的有用之材大加讚賞。那麽人人都說金榮之側再無英傑,是怎樣的一種人才能得到這個讚許?
好奇的皇帝多次打聽,可惜聽到的東西往往自相矛盾:宮布說金榮隨意而憊懶,朝魯說金榮平易有智慧,太上皇說這一家人都是神仙,水焉說金榮瀟灑但邋遢,蜀王及其子說金榮超脫、雅致、清淡,而賈環和金振都說金榮很凶。北靜王說金榮恃才而慢,忠順王說金榮狡獪博學,西平王說金榮孱弱無骨。
一千人眼裏就有一千個金榮!人格畫像根本無法完成。但大家都知道,任你表麵如何裝,成就擺著呢——沒有哪個懶人、蠢人、賤人能做成這麽大的事業!在皇帝看來,隻有憂國憂民,勞心情極,夙興夜寐,讀書不絕,筆耕不輟,宵衣旰食才配得上“天下第一才子”、“戰略家”、“治國奇才”、“桃李滿天下”、“故事家”、“佛道雙殺”、“破解儒學”、“土默特王者”稱號。
但是麵前這個年輕人,麵目自然極出色的,但看上去很普通啊!五官精致是精致了,卻模糊。氣質恬淡、清雅,但輕薄。目光閃爍,一看就是心眼多,但城府淺。皮膚呈暗金色,須毛皆短。以皇帝閱人無數,此子一望到底,透明澄澈——哪像殺人無算,誅人誅心的魔王樣?
金榮以為自己將看到一個城府深不可測、性格喜怒無常、表情巍峨竦峙,言語蕭疏淡雅,姿態居高臨下,人格虛情假意的“厚重”高人……沒有想,居然看到的是一個普通人!他的威嚴是約束著的,架子是缺角少骨頭的,審視是遮遮掩掩的,掂量是若有若無的,作派和所有的北方人一樣:熱情得極其表麵,表演浮誇而淺薄,對你的掂量雖然不算肆無忌憚,但是裏麵那種市儈的算計完全是放在明麵上的。這味道,很熟悉——就像當年在羊腸巷裏計較著人情往來的胡氏,那麽直白,毫不矯飾。
當然作為一個皇帝,他已經不怎麽需要遮掩自己的真實想法了,盡管至尊需要喜怒不露、神秘無常,偶爾扔幾句誅心般尖刻刁鑽的語言,要會庖丁解牛般犀利而嫻熟的操弄人心,未必時時都端著泰山壓頂般的威嚴整肅。
這個皇帝和太上皇完全不同!或許和他在妓院長大有關:敏感、自卑、狠辣、驕傲、膽怯、計較。
金榮立刻知道該如何跟這個人打交道——不要露底,永遠留三分。
這個皇帝是狼王,沒吃準對手之前,他不敢進攻!隻要不到山窮水盡的那地步,就隻會沒完沒了地試探。
這就是賈珍擺開十來門炮淩三攴立刻認慫的原因了——他懂皇帝!沒有十成把握,寧可安全第一,把頭縮回去。水碩在水焉失控後召集六千禁軍圍成烏龜殼陣,還要卡著金叮叮脖子才感覺安全……如果金榮知道這些詳情,隻怕在他眼裏,這個皇帝就是個廢物,完全不值得一提。
金榮和皇帝各自瞪大眼睛,把對方的深淺以自己的經驗給測度一番,收獲甚微,感覺要控製對方完成PUA,基本上毫無可能。對方表裏不一,可見心誌堅硬,智勇兼備,城府如淵,都不是會臣服於人的。
二人麵對麵坐下,皇帝笑道:“朕思君久矣,今日終於得見。”
金榮哽咽道:“今日得見天顏,不禁思先帝恩德,臣或失禮於君前。請恕罪。”
水碩立刻眼睛濕了,“先帝曾言金榮有仙人之姿,高逸清涵,今日方知先帝之辨材識人,至矣。”
二人憶往昔、頌先皇,半晌,氣氛融洽,感情契合,心裏甜蜜。
皇帝道:“金榮你走遍南北,以觀天下,見識不淺,以趙國之國情民情,可有教朕者?”
金榮謝道:“臣無狀,好為大言,以語出狂悖驚世、行事荒唐駭俗為樂,實則隻知任氣放誕,無有一策利國。得陛下垂詢,心下惶惑,愧不敢應。”
皇帝道:“君於寧夏、蜀中皆有王道策出,今日朕當麵請教,君何忍虛言搪塞?或者是因朕心不誠麽?”
金榮低頭道:“臣惶恐。若皇上有問,臣必言無不盡,隻恐言之無物汙了尊聽。”
皇帝道:“君於土默特行無君之治,是何用意?”
果然來了。
皇帝從來都知道,青城的“依法自治”、“議員共治”就是推翻帝製的第一步,先給天下人看個模範。
金榮道:“臣初到蒙元,手下無兵,連城門都進不去,環世皆敵。又年幼蠢薄,無所以立,隧求迂回之法。凡有事者交與下麵去做,開放議員議政,分享權力於公務員,我則行仲裁以自保。凡事定了規矩,便大如天!隻要我本人、童先生不帶頭破壞規矩,青城上上下下有法無人情,則易為也。”
皇帝道:“你屢次三番講,茅屋雖破,風可入,雨可入,皇帝非請不得入,是何意?”
金榮笑,“陛下,古之聖人之所以聖,是為養民,抑是奪民、殘民?”
皇帝忍住不悅:“若皆由你說,個人私利淩駕於國之上,萬一國有事,修路造橋,交稅納賦,戰爭救災,豈不是自縛手腳?”
金榮笑:“陛下,青城隻收商人三十稅一,農稅、徭役皆免,而且不用百姓做白工,付錢給老百姓購買徭役,童先生也從不加賦……難道青城國事基建缺錢用嗎?”
皇帝陷入沉思。“免農稅、放開商業,發行紙幣,竟然如此有利?”
金榮笑:“國庫之用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我予民一元錢紙幣,民能創造十元錢流通,變成稅又還給我。何必強逼硬拽?”
皇帝道:“以趙國之大,此策可行乎?如何避免前朝紙幣貶值之禍?”
金榮看看旁邊做記錄的文官道,“臣不知也,須從長計議。”
皇帝再咄咄逼人道:“金榮你替忠順王寫戲,是幹預東宮事乎?”還真是喋喋不休地進攻啊!
金榮笑道:“皇上春秋鼎盛,返老還童,長命二百歲等閑事也。難道待忠順王垂垂老矣,陛下才想起要行天倫之樂不成?”
皇帝淚水漣漣地道:“金先生說得對!朕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