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8章 惟神是宅,含形內虛(下)
老阿嘎最留神著金振,看他麵上強顏歡笑,心裏卻冷寂孤謐。忽然一天,金振看透了什麽,逐漸開始放開懷抱,放下自我,放棄自憐,放鬆束縛,日複一日地開朗,情緒垃圾一天天地減少,最後心澄澈了,眼明亮了,神安詳了,人才通透了。
青春期的叛逆少年要走出來可真是不易啊!尤其是沒爹娘的。
阿嘎心頭著緊繃的一塊也漸漸鬆散開來,全身心投入到逗觀眾眼淚的大業中去,也日漸腦清目明。
在入京前夜,他眼睜睜看著戲台子被拆,一時間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好久,他才意識到“有始必有終”、“有聚總會散”……更思索著“天地之大身歸何處?”魂不守舍地回到住所。
半夜三更的,他實在睡不著,起身走到中庭,仰望天空。
他在一個日本小鎮出生,母親把自己拉扯大,武士父親關上門自稱是武道日本第一,卻不事生產,高不成低不就,坐吃山空。後來母親被父親的老板某大名看中,父親被打發去刺殺幕府將軍……而自己也被逼著跟著父親去送死。父親在戰鬥裏受了重傷,但拚盡全力將自己救下,運氣好躲過了追殺……
想到這一段,阿嘎怒氣忽然爆炸,渾身上下氣勢恢宏,隨後忽然意識到父親母親的事已經過去很久了……
父親死後,他成了孤魂野鬼,在野外撿垃圾吃,瘋狗般練刀,和浪人拚命戰鬥,屢次三番求死而不得,居然二十不到就殺出個無敵的名聲。
最後那個陰險毒辣的大名死在了自己的刀下,而新懷孕的母親卻自殺了。阿嘎傷痛不已,在自責中來到中國。
或許中國的老天爺會收自己一命?死了多好,一了百了。
武功最高的東來果然將他一拳打下懸崖,但是一心求死的阿嘎就是死不了……反而功夫連續突破。
寂寞夠了,孤獨厭了,金振領著阿嘎進入了戲裏。回頭看看過往雲煙,再俯視《江山美人誌》的戲中人生,他忽然可以正視母親的背叛了,他也可以平視父親了。阿嘎終於不再是那個偏激而脆弱的男孩,靠打敗別人來尋找自我認知,靠收獲恐懼來消除恐懼,靠勸人莫死來探索死亡——或者說尋找活著的意義……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那個金榮反複在說這句話,有什麽深刻的道理嗎?這一刻,阿嘎忘了那個哭倒在父親身邊的男孩是誰,忘了守著父親屍體在滂沱大雨裏喊救命的男孩扭曲的麵目,忘了那個拚命讓肉體痛苦以忘記心靈痛苦的男孩最後變成了魔鬼……
他隻知道有一個存在,一個非常強大的存在,躲在這一具軀殼裏,百年不鳴,苟延殘喘。
阿嘎陡地全身血管爆炸,經絡寸斷,劇痛襲來,無與倫比的痛!痛!那個魔鬼受不了痛,就會走……他會粉身碎骨,但自由了!
他在心裏大喊痛快!痛快!我解脫了!
他的小天地一開一合,肉身忽重忽輕,所有的鮮血、經絡、細胞重新組合排列升華——他正式跳進了宗師境界。
阿嘎仰天大笑,但聲音卻被拘束在身邊三尺之內不許傳遞出這小跨院兒。他體內的勁氣飛快地旋轉著,他身體左右閃動,像在躲一千顆子彈的同時掃射,於空氣中留下無數殘影,無數個阿嘎同時出現,嗡嗡作響,好像是天下最好的精鋼刀片在彈動。
他全身上下衣服被勁氣割成十萬或者二十萬片布條,他黑黃的髒兮兮的身體變得雪白,矮小的身材肉眼可見地長高,和金振差不多高了才停止。
金振聽到動靜,披衣而起,隻見本來就瘦小幹癟、飄忽不定的阿嘎背影更加地邪惡了。就如一道人形青煙,半個人融化在空氣裏,半個人影濃淡流轉,波紋翩翩。
金振找出一套桃葉給自己準備的新衣服,立於窗內等著阿嘎鞏固境界,並尋求自己的感悟。
天明時第一縷冬日暖陽將一盆橙紅播灑在天地間,阿嘎回頭望向金振,溫暖的火焰如暖陽般在瞳孔中跳躍起舞,歡樂而親切。有金振站在身後,他終於沒有墮入魔道。那個魔鬼的最後一絲怨念溶解於早晨的暖陽之中。
金振將衣服拋給阿嘎,笑。阿嘎慢慢穿上新衣服。原來那個樹懶一樣的阿嘎不見了,他的外表年輕了五十歲。雖然不算漂亮,卻鼻直肩寬,腰挺目朗,是個氣質帥哥。
你演不了小偷了,金振想。
大家為老阿嘎不辭而別感到遺憾,又為新來一個叫“康宏”的帥哥感到開心。這個康宏整日裏跟在金振身後,笑咪咪的也不說話。隻扈四娘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先是怕阿嘎怕得要死,後看看這人脾氣真好,便各番手段將出來,成了康宏之“閨蜜”。
有一次五燈來跟康宏說,他可以免費讀一本道書,是金榮大汗的特別恩典——那個康宏則推脫說什麽“越是免費的東西越是看不得。”
真是個怪人。
進京戲班子人員定了,多在大家預料之中,每個主角都有一個或者兩個替換。因為這戲配角多,扈四娘要求每個演員都能頂替三個不同配角。比如番僧,一會就代替金振變成了小偷二號。又如在王爺耳邊喋喋不休的大臣,下一幕她就變成了強盜,罵女主角又醜又窮。
幸好有舞台調度——金榮大汗發明的職位——不上台的老演員拿著本子,提前一刻鍾來登記上場配角。多上場一次就多拿一份錢!
戲班子北上,但水涇得留在洛陽——沒有旨意他不可回京。每天除了翹首以盼關切著京裏消息外,還領著二團送戲下鄉:除了洛陽,向南還有武漢,合肥;向東還有濟南、金陵,杭州;向西還有長安……
得發聲啊!
就在金榮一行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表麵熱情似火其實冰涼的河南地麵,王子騰的三個孫子前來報到。
金榮讀了王子騰的書信,看著這三個雄赳赳的小子,個個虎頭虎腦,虎背熊腰,心高氣傲的模樣。
其實也正常,除了賈府的人知道金榮厲害,外麵公子哥們都說:有童隰這個軍師,連飛侍衛,張蓁太師,賈琮將軍,那順布和前鋒,寶音參謀長……傻子都能打下那片基業!——所謂金榮的本事就是收買人心,哭!長得好看,招蒙元公主稀罕!否則怎麽會有公主把自己打包送上門?結果上錯了床!氣惱。
又說金榮陽氣不足,番僧做法才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飛走了一半……
所以當金榮見到這三個小子時,他們更專注於金榮身邊的高人,至於主公本身……長得這麽好看,文文弱弱的,刻板印象更刻板了。
正好在家將離開後,金榮車隊少趕車的,護衛人手也缺。於是尊這三人意願,讓他們領護衛之職。
調教熊孩子嘛,嘿嘿嘿嘿……
終於,在水礫送新娘子們全家抵京的第三天,金榮一行也到了京城。
宮布站在迎接隊伍的最前排,他那身胚比跨下的馬還龐大,也不知那馬是怎麽成功地將他駝到此處的。胡安遠遠地就聽見了宮布大談特談他如何如何幸運地將金榮從茫茫人海中挖掘出來……
金五仙本來也想湊個熱鬧,但連飛傳達的金榮的意思是,五仙不方便出現在有官員的場合——就讓胡安代表他們吧。
胡安狀似無意地於人群中遊走,除了皇帝派出的太監,理藩院、兵部、學士府也有聯絡人到達。
此外,見過麵的還有:賈璜和他媳婦兒,可能一子一女也來了,在馬車上避寒風。但見賈璜媳婦兒一直在審問一群婆子:**還熱不,大衣服準備了幾套,皮靴是幾碼,得用毛巾捂著茶水別涼了……婆子媳婦們則笑讓璜大奶奶放心,尤夫人昨兒交待了好幾次,定不會讓胡夫人和陶大奶奶受了寒去。
近午時,遠方漫天灰土鋪天蓋地而來,當先一輛中央酋長級超豪華大車,旁邊有三個雄壯的少年護衛著,後麵車隊長達一兩裏,向城門行來。
一陣轟動後,無數人迎上前,把胡安也脅裹在裏麵。
從大車裏鑽出一個少年,身量在車上顯得極高,眉目如春日黎明的遠山般清朗,氣質如萬裏海洋在白雲下一般平淡靜默。目光掃過人群,胡安的心立刻停了半拍,隻覺得被這位公子看了一眼,那是祖上積下的福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