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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7章 惟神是宅,含形內虛(上)

  傳統的戲曲節奏是極慢的,情節也簡單,唱念做打要符合那些一碗茶喝半天的人群之審美。最怕因快失之於浮躁,因急失之於鄙陋。


  扈四娘雖然是總導演,但從策劃到編劇,從選角兒到契合,金榮才是一票否決的那個人。結果搞下來,這出戲更接近現代小品,情節複雜,推進快捷,台詞裏塞滿了私貨,搞笑和武打,煽情和馬屁,一樣都不少。


  全戲無尿點,逼得“名為看戲,實是社交”的貴女們說話的功夫都騰不出來,上茅房的時間都沒有:臉上淚水沒拭幹呢,就笑得前仰後合;剛剛還笑著往嘴裏送了個柿餅,下一秒聽著上吊序曲或者思母哀歌,簡直哭得活不出來,一不留神得噎死。


  這麽大容量的輸出完全顛覆了“簡單”、“直白”、“傻子都看得懂”、“隻要熱鬧不要邏輯”、“爆點不要太多,得允許觀眾說話上茅房”、“飆高音”、“動作表情要細膩有嚼頭”等邏輯!


  這個戲一切都反著來:情節到處是隱喻;節奏快,推著你思考;台詞裏全是故做高深的抽象概念,極其燒腦;每個出場人物都活生生的,有自己的故事、立體而形象,絕非一個個平麵符號。


  最重要的是,女主角的自尊、獨立、強勢、不漂亮、沒文化、事兒多,這麽多槽點,居然不算太討厭!

  從來沒有哪個戲女主角有這麽多層次,有那麽多進步、轉變,而且還是情節的主要推動者。


  相比之下,男主角更像是個工具人:完美,專一,文武雙全,不貪財不貪色不貪權沒野心,又仁慈、大方、體貼、遷就、決斷、忠誠、孝順……好像後世網絡上惡臭的大女主意淫小說裏的工具男一樣,純粹就是個符號——沒有血肉,沒有溫度,沒有思想。


  這戲最大特點是:政治正確!在我皇治理下,哪怕小偷也可愛,哪怕是強盜也不敢傷人命,朝庭命官都心係百姓,皇帝高瞻遠矚,王子體味民意又文武雙全,皇妃慈祥善良,大度溫柔……


  居然全戲沒有反派大白臉!震驚!隻是三王爺的戲都被刪除幹淨了,生怕觀眾想起居然還有這麽一位來。


  在有識之士看來,從未見過如此惡心的彩虹馬屁!比藍臉的竇爾墩盜禦馬,黃天霸父子緩和階級矛盾,《施公案》裏清官就是正義的那種馬屁水平低級了無數倍。比之宋江投降朝庭,反貪官不反皇帝,展昭等江湖人索性變成朝庭代表的《七俠五義》,都讓人作嘔。


  但是,你不這樣寫,忠順王就翻不了身!


  咦,他翻不翻身關老子屁事?金榮反思,對我有啥好處?那麽賣力幹啥?連演員都是我從賈府借來的,是我的人去安徽做的招聘……


  如果水涇就像戲裏那樣,當上了皇帝,老子豈不是相當於太監?


  我有病!

  肯定是閑出來的。


  金榮在大街小巷聽著街頭巷尾議論聲,開口四娘,閉口五爺,心裏五味雜陳,好像被人吃了豆腐……


  兩個戲班子輪流上演磨合,觀看對方試演,總結經驗教訓,做著進京前的最後準備。


  這出觀念超前的戲轟動河南地麵是意料之內,但是扈四娘得到了上流社會邀約就很過分了!與之相比之下,胡氏和桃葉依然被排斥在河南社交圈之外,就像透明人一般。


  扈四娘花蝴蝶似的在各個府邸間飛舞,哭訴與王爺的純潔友誼,自豪地講當年一手打造“天下第一書場”的盛景。


  倘若不是她胸前依然波濤洶湧,金榮幾乎以為她悔改了,成了貞潔姐。


  從內裏講,她還是那個千人斬。


  居然有人開始燒冷灶,捧著這個女人,水涇的社交活動立刻變成官方主辦……以為憑一部戲忠順王就能翻身當太子似的,難道這位扈老板還真能當上王妃?太子妃?甚至皇後?


  金榮笑,沒有娘家運作,世子妃的位子哪是一般人能沾手的?也隻有無腦穿越文才敢這麽寫,讓世子、王爺、總裁、大地主見到穿越女就走不動路——好像既沒吃過甜的也沒喝過辣的,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戲是戲,人是人。扈四娘如果出不了戲,後麵哪有她的好果子吃?跟水涇拜過堂的那位難道是吃素的小白兔?既然你敢編排她既不“心高貴”,又不“通事理”,還不能“靈魂相依”,更說不上“同甘共苦”,你就要準備好人家的狂風暴雨!

  如果四娘迫不及待地想進京的話……倒是很快就有好戲看了——真實的世界比戲更荒唐。


  金振在戲外也品嚐到了不少滋味:女角之間勾心鬥角,互使絆子;男角則拉幫結派,成群結隊;樂隊更是如此:京城派、安徽派、黃梅派涇渭分明,老死不相往來。


  她們會抽冷子在戲台子上陷害一下別的派係。比如臨時改個台詞啦,讓胡琴突然拔高一個調啦,行板突然加速變快板啦,走位風騷故意阻擋別人啦。更常見在舞台上公然搶戲,多走一步,把別人擠到了暗處,台詞錯漏害別人接不下詞兒……都是下了戲打架的理由,有時甚至還會動刀。


  扈四娘總算腦子清醒,知道誰是害群之馬——她開除了賈府十二官中的八個,清理了三個徽班配角兒,攆走了兩個黃梅樂師,才算消停了。京城派隻剩四個女孩五個琴師,成了少數派。徽班最終統治了這出戲,大獲全勝。黃梅派緊跟徽班,也算是得利方。主要角色裏隻剩葵官一個演皇帝,撐著京派的麵子,其他人全軍覆沒。


  天天有人來拉攏金振和阿嘎,說聯合起來就不會被欺侮,人多力量大……但其實他們十二官才是戲霸。


  賈府這十二官頭一個興起拉幫結夥的風氣,專門搬弄是非,慣會顛倒黑白,而且兩麵三刀!一天到晚搶戲,排擠別人,一有機會就嘲笑打擊,冷嘲熱諷,最拿手的是逢高踩低……什麽陰謀詭計都拿手,唯獨戲不行!尤其是場上應變,遠比不上從田間地頭殺出重圍的野路子。


  這才是真正的江湖:實力決定地位。


  這也是真正的人性:本事不夠,陰狠來湊。能力不足,考慮下毒。


  金振回想起小時候見過的春柔館的婊子們,個個陰陽怪氣,斤斤計較,糖口毒心——誰陰險狡詐沒底線,她就活得好;誰奸滑刁鑽兩麵三刀,她就占便宜。範姐隻看不管,鬧得實在不像話了,各打五十大板。


  在實力相差不大的前提下,善良仁慈是負資產。性格好,脾氣軟,死得快!

  手段才是根本:坑蒙拐騙,反間計,美人計,裝病計,上房抽梯,引蛇出洞,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投石問路,李代桃僵,……三十六計使發了才有用!就差真下毒了。


  這就是婊子氣。金振笑。


  其實大家都是可憐人,下九流,為了一點點甜頭,跪舔也就罷了,何必內卷到往死裏陷害對方,牙啃手掐的地步?這是同類相殘,同種相食!咱們到底是人,還是畜牲?


  表麵光亮如黃金,內裏陰暗如狗屎。五十多人的演藝團體,天天烏煙瘴氣到不能直視。扈四娘為大局計,將害群之馬十二官攆掉大半,才安定了。


  賈薔不等金榮大隊人馬出發,帶人提前走了——實在是臊得不行。這些養在府裏的小女孩幹活兒不行,搞事情倒是一流。


  阿嘎前二十年一直待在山裏,活得像個石頭,哪見過這麽多鶯鶯燕燕,台上親親愛愛你好我好,台下狠不得吃了對方,烏眼雞似的抓撓撕咬……大開眼界。


  此時的日本是有史以來最閉關鎖國的時代,自給自足談不上,富裕的隻有頂層的大王、中央幕府將軍和割據的大名們,老百姓相對貧困。


  享保饑饉發生在半個世紀前,從中國飛渡海洋的蝗蟲吃掉了半個日本,前幾年火山又爆發了,造成了天明饑饉……除了螞蟻一樣的王公及其走狗——武士,整個日本還有一萬六千家和尚或居士辦的教人讀書的寺子屋!可以想像普通的日本農民要養活多少人:大王(及其子女一大窩)、僧侶(及其子女老婆)、武士(及其子女老婆)、幕府(一大窩)、大名(一窩)、寺子屋(一窩)、工匠……連武士們大多活得像乞丐一樣,一代不如一代。


  阿嘎這個名字當然也是假的——他冷眼旁觀戲子們哭哭啼啼,每次上吊前都要唱五分鍾“我好苦”,女主角前一秒鍾還哭得梨花帶雨,下一秒就喜笑顏開,大喊給我留個雞腿。


  老阿嘎知道,那是戲!日本的能樂、伎藝、狂言,和中原的演藝完全不同。而不知不覺中,自己一不小心成了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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