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路邊野花,樹下猢猻(下)
劉塬和莫姒姒行禮,磨磨蹭蹭地坐下,招呼一聲讓小二再送一壇酒來,令他再上街去買一份炸豆奶、油糕、油饃饃。
莫姒姒欣喜地白了劉塬一眼。
範雪君左有莫姒姒,右有劉塬,麵前是成娟娟,眼睛隻好向天上看去。她從來不假辭色於作何人,劉塬區區一個天網門主算什麽?
見範雪君態度冷硬,劉塬等人也不和她硬碰,先三個人幹了一杯,議論了幾句當地的食物。
成娟娟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是有點難啊。更何況他當上皇帝後再沒喊過您一聲娘……”
範雪君手指一動,瓷酒盅爆炸化為了粉末。
成娟娟又道:“大公主說,哪怕他殺兄得位,目前看來幹得還不錯,比死去的那個花花公子強多了。”
範雪君目光中的怒火直似要把這個成娟娟燒成飛灰,但成娟娟下了這個重手後便不再說話,正好夥計把油糕買來了,莫姒姒和她分食一個,二人滿足地咬一大口。
範雪君收回目光,那誅心的話是水焉說的,殺掉成娟娟又有什麽意思?更何況人家說得不錯——優秀的老二殺掉了不成器的老大,被封為太子進駐東宮成了明君……
我應該感到驕傲才對!
範雪君從袖子裏又抽出一塊絲巾,擦了擦淚痕。
劉塬道:“總算您的孫子裏還是有一兩個像樣的。”
西平王在青城和天下會的人中間周旋,不落下風。在蒙元貴人排斥趙人,而普通牧民隻信任趙人的形勢下,水涗得到了雙方共同喜愛!
他的林王妃極其得力,甚至曾經有貴人想推舉她入天下會!可惜大環境複雜,賈氏那邊同樣在天下會有巨大影響力,林王妃入會就太敏感了些,會讓人誤以為蒙元站隊選邊。
劉塬對桌上的甜食碰都不碰,卻為莫姒姒又夾了個炸豆奶。
範雪君哽咽地道:“老六?水涗?他出息了?”這個孫子她以前從來沒有關注過。
劉塬道:“連大公主都屢次提到西平王,對他尤為欣賞。此次我們來尋您,就是如今皇帝要和賈氏開戰,希望您能撐住皇室的場子。”
範雪君扭頭看著劉塬:“或許皇帝滅賈氏的根本目的是要五權合一!賈敬一死,時機正好。這樣真的好嗎?開國皇帝可不是這樣安排的。”
莫姒姒道:“五權分散有什麽好?開國時豪強林立,皇室力量和賈氏力量勉強算是兩分吧。那還是占了大義的關係。這百年來朝庭政令下達總是跌跌撞撞,下麵常見陽奉陰違者。如果真能集權於皇帝,趙國之國力當能更上一層樓。”
範雪君搖頭:“曆代皇帝都做不到,他憑什麽?”
成娟娟張大嘴巴:“姑奶奶,您大概還不知道,皇帝已經是武道宗師了,剛剛殺了西方教主。”
範雪君冷笑道:“那又如何?”他能融匯貫通紅娘子和範雪君兩家之長,突破不難。
成娟娟道:“皇上的氣度、能力、勤勉可列三千年來皇帝之前三名,權歸於一豈不是最好?”
範雪君道:“倘若沒有製衡,皇帝豈不是能為所欲為?今日他是明君,明天呢?後天呢?”
劉塬道:“豪強宗族黑道林立,早就該管管了!過去皇帝掣肘太多,如今隻剩賈氏和雙聖了——雪宗師若能牽製住雙聖的話……”說到此劉塬似乎感覺哪裏有點不對勁……雙聖,好像很親近的關係誒。
範雪君:“天下沒有人能牽製住雙聖,我也不行。”其實奣凮也不行,但她沒有明說。
劉塬道:“隻要說服雙聖放棄賈氏,事尚有可為。”
莫姒姒道:“賈氏在朝堂的力量已經消減不少,皇帝從江湖人身上入手,撕開賈氏層層保護,賈氏很快就冰銷火滅了。”她本想說雪融冰銷,怕犯忌晦,臨時改詞。
以目前皇室實力,進攻賈氏其實很勉強,這就是為什麽皇帝找到水焉而水焉則去挖掘範雪君的原因了。
範雪君推開碗盤碎片,桌上湯汁淋漓,她扔下一塊銀子,轉身向外走去,“不要逼我。”
成娟娟和莫姒姒對視一眼,跟著向門口追去——好像有門兒。
金振從最後一家手下兵頭家裏出來,冷風一吹,酒意上頭,他扶著門口的大樹,想吐卻隻幹嘔了幾聲。街角的流浪狗成群結隊地跑下橋,一群奴才簇擁著某個老爺向河對岸的燈紅酒綠匆匆而去,看來是趕第二個場子。
金振甩甩頭,踉踉蹌蹌向自己下榻的旅舍走去。黑暗彎曲的柳巷,映襯在著花橋燈火,如此親切、溫暖、深邃、神秘,不過這一切和金振這個漂泊的浪子關係不大。孔家隱約驅逐了自己,而老部下們在喝完這一場場酒之後,在他背後也掩上了門。
當日他離開老衍聖的病床,別有用心地發誓要找回孔家榮耀,揚長而去時,完全沒有預料到召集舊部會那麽難。
孔大埔第一個拒絕——喝酒可以,重新建軍免談。失望透頂的金振一個一個小兵頭拜訪過來,毫不意外,下麵的中隊長小隊長沒一個願意出來的。
小衍聖沒發話,忠順王又倒了……再怎樣也輪不到你金振來招攬我們!以前在你麾下混是出於忠順王的命令,如今你想單飛……恕不奉陪。喝酒喝酒,正事不重要……
金振在山東各地浪費了半個月時間,有些後悔。早知道樹倒了猢猻會散,但現在樹沒倒你們就散了?但跑了一圈下來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忠順王才是那顆樹,而自己連樹枝都算不上!畢竟太年輕——孔大埔隻聽族裏的,餘立根去四川上班,賈環自己隻剩個光屁股,你金振的基礎全部碎了,原來聚集在你周圍的人自然也就散了。
就像宋江,把“聚義”改成了“忠義”,水泊梁山就散了。一有機會就各投各方,各找各媽——你宋江想重回公務員隊伍,我們不是一路人,再見。永不再見。走好不送。
雖然大家依然笑臉相迎,還送錢送馬,請喝酒,不過都明確地劃清了界線——那麽就到此為止吧。
金振酒意上頭,怒火中燒,有朝一日老子發達了,必然要找你們算賬!不,你們別來找我套近乎!大家不認識好了!不,你們得來求我收留,然後老子喊“滾!”……不,你們來求老子時,老子叫你們倒馬桶去!孔大埔,你掃糞坑!
有人說話很直白——但凡講話直白了,就是當你是陌生人了。比如:暫時你金振還支不起攤子,別招那麽多人!或者,你又不是金榮,他背後有神秘力量,你有啥?神秘飯量?又或者,他與孔家為敵,我們很不看好哦……金將軍,你要勸勸你哥,別與天下人為敵哦。又或者,我聽說你哥手上已經有四五條宗師性命債……要當心滿天下仇人抓住你出氣,趕緊躲起來,別害你哥呦。
說這些話的時候,大家都有憐憫之心、關懷之意、幸災樂禍之情,看著金振就好像明天他就要嗝屁了一樣。
氣死人了。
金振躺平在旅舍裏發狠,不是一條心,就別硬湊合!
氣話一說完,他忽然渾身輕鬆起來:原先還想著怎麽養活願意跟著自己打拚的兄弟,現在好了,養活自己就夠了。這是好事。
山東地界最近很忙,東來宗師死了,泰山腳下一半黑白生意開始改換門庭。從各個犄角旮旯跑出不少“縱橫捭闔”拉人入夥的江湖門派。
在這個關鍵時候,曾經去清國建立革命根據地的老兵正是火熱熾手身價高的時候,道上人已經把人頭費提到了五十兩銀子:說成一個老兵入夥,中間人可得五十兩!
跟牛毛一樣的本地幫派、或者外來強龍漕幫紅幫相比之下,兩手空空的金振毫無競爭力!難道說實話,告訴大家跟著我去投奔金榮?怕孔家不劈死你!更不能騙他們說自己要刺殺金榮,然後兩三天就嘩變……
你連實話都不敢說,明確的革命目標都沒有,招得到人就怪了。“跟我幹”這三個字在不同人、不同時候、不同環境下說出來,分量是不一樣的。
當初金榮兩手空空去蒙元時,能騙到賈琮和童隰跟隨,關鍵是這兩人走投無路,看不到希望!
你金振要招人,要麽拿出錢來,要麽拿出目標來,要麽拿出路線圖來,要麽拿出逼格來!金振隻有微末“遊擊隊雜牌將軍的”名氣。
太虛。
唉,明天登泰山散心吧。或許到了山頂,能找到登天之路呢?